第二十章(第6/9页)

方孟敖走到这群人面前,声音也不高,开始问话了:“谁回答我,在民调会贪污一袋面粉怎么处理?”

鸦雀无声。

方孟敖接着问道:“贪污一袋大米怎么处理?”

还是鸦雀无声。

方孟敖本就没有想要他们回答,接着说道:“民调会章程上这些都有,我记得是就地枪决。”不知为何,他把“就地枪决”四个字说得如此悲怆!

那些人都一阵寒战。

方孟敖显然在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这才又说道:“我现在宣布几条新的章程,凡能举报贪污一百袋面粉、大米者免予死刑,凡能举报贪污一千袋面粉、大米者免予坐牢。谁能举报马汉山立功受奖!”

李科长脸色大变。

王科长脸色大变。

其他人眼中仿佛又有了光亮,只不过口欲言而嗫嚅,都开始在心中盘算如何举报了。

方孟敖:“有的是时间,你们可以慢慢想,想好的就举手。郭晋阳!”

“有!”郭晋阳大声答道。

方孟敖:“你在值班室等,凡举报者一律单独接待,为他们保密。”

郭晋阳:“是!”答着将牵着的王科长递给了另外一名飞行员。

一群鹅一样的颈子伸长了,整齐地看着方孟敖大步走出大门,走向停在门外的小吉普。

方邸前院的大门竟洞开着!

太阳已经升起,恰好斜照着洞开的大门,且无看门人,前院也无一个人影。

方孟敖在洞开的大门口站住了,很快地扫视了一眼,接着望向前方那栋洋楼。他知道这死一般的寂静全是一个人的安排,而那个人正在洋楼里等着他。

客厅的大门也洞开着,阳光将方孟敖的身影剪定在门框中。

餐桌旁,方步亭一个人坐在那里;方孟敖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方步亭身上的光照。

他却依然镇定,低着头用勺慢慢舀起碗里一个汤圆,送进嘴里咬了一半,慢慢嚼着,然后用勺往嘴里送进另一半,慢慢嚼着,慢慢咽下。

不到六十的人,却像满嘴无牙的八十老人在吃着最后的晚餐。

方孟敖就站在门口,不动,亦无声,等他将那个汤圆吃完。

“那一碗是你的。”方步亭说话了,依然低着头,居然又去舀第二个汤圆,还是先咬一半,在嘴里慢慢嚼着,“我亲手做的,我母亲当年教的,却总是没有她老人家做的好吃。”

方孟敖的目光早就扫视了整个客厅,早就发现其他照片都不见了,却有一幅原来没有摆出来的照片孤单地摆在客厅正中的案上!

前排正中坐着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身前搂着约三岁的孩子;后排站着一男一女,一个儒雅,一个美丽,细辨还能看出是年轻时的方步亭和孟敖的妈妈。

那个三岁的孩子显然就是现在快三十岁的方孟敖!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又睁开了,开始向餐桌走去。

方步亭把勺里的另半个汤圆又送进了嘴里。

方孟敖在他对面坐下了,另一碗汤圆就摆在面前。他没看,只在等着对面的人把嘴里那半个汤圆咽下。

方步亭咽下了第二个汤圆,居然仍低着头去舀第三个汤圆,却见一样东西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方孟敖将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贴着桌子推到了方步亭的碗边。

——照片上一个是穿着空军军服的方孟敖,一个是西服领带的崔中石!

方步亭只好把勺搁在了碗里,望着那张照片,喃喃地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为什么杀他?”

方步亭曾设想了这个大儿子开口问的第一句话,至少设想了十种以上的问话,比方问自己为什么当面承诺背后弃义,甚至问自己为什么十年了还是那个不堪为人之父的父亲,等等等等。就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简单,简单到自己吃惊,简单到自己用这句话去问别人也无人能答。

“为什么杀他?”方步亭在心里想得好苦。

——因为他是共产党?因为他太不应该牵连太多的事?因为他是个太应该死的好人?因为他是个太应该死的活人?自己能说清楚吗?有谁能说清楚吗?

方步亭必须抬起头了,必须望着方孟敖了:“这句话应该让别人来问。”

方孟敖:“让谁来问?”

方步亭:“小一点让曾可达来问,大一点让曾可达的上级来问。”

方孟敖把那张照片慢慢拿回去,插进了上衣口袋:“账呢?”

方步亭:“封存了。”

方孟敖:“在哪里?”

方步亭:“你姑爹那里。”

方孟敖站起来:“不要以为我不能在这里抓人,你们就可以天天看着那么多人饿死,然后杀死一个替罪的人,自己在这里安然地吃汤圆。”说着端起了面前那碗满满的汤圆轻轻放到方步亭的那只碗边,转身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