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三十三章(第11/13页)

李鸿藻这天不在恭王那里。第二天到了军机,恭王把他请到僻处,亲自提出要求。

“兰荪!”恭王徐徐说道,“你久值枢庭,也是局中人,局外人不谅,局中人应该深知甘苦。积弱之势,非一朝一夕而成,如今度势量力,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或者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说,户部就经常有两三千万银子存在库里,不必指着洋税作担保,筹西征的军费,倘或洋人不就我的范,尽可以不相往来。兰荪,你说,如今的形势,有一于此否?”

这是无须问得的,但以亲王的体制尊贵,明知故问亦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那不就说到头了!如果有一于此,何须言路侃侃而言?在我这里先就过不去,肯跪拜,我奏请准许入觐,不肯跪拜,就教不行,那怕他拿‘下旗归国’作要挟,我只答他两个字:请便!”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兰荪,我再跟你说句掏心肝的话,各国公使不肯跪拜,第一个委屈的是我。你想想,如果派我陪着入觐,洋人给皇上鞠躬,我可得跪在那里,相形之下,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儿?”

这番话使得李鸿藻相当感动。他讲理学并不象倭仁那么滞而不化,更不会象徐桐那样冥顽不灵,只是名心甚重,极讲究大节出入。看洋人虽还不免存着“夷狄”之见,但平心静气想一想,洋人势利重于道义则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张骞通西域时所见的人物不同,所以对总理衙门诸大臣,其实也是相当谅解的。现在听了恭王的话,更不能不承认他是“忍辱负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为他分劳分谤。

于是他很诚恳地答道:“王爷的苦心,我不但谅解,而且钦佩。王爷若以为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或者说句放肆的话,非我不可之处,尽请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极欣慰地拱手道谢,“兰荪,有件事还是非你不可,觐见的章程,最近就可以定议,一旦奏上,要请你在御前相机开陈,多为皇上譬导。如今时世不同,千万不要以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这是个难题,从四书五经到前朝实录,那里也找不出一个事例,可用来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但既然已经承诺帮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这一声很勉强,恭王自然听得出来,所以紧接着解释:“你请放心!我跟博川与洋人交涉,虽做不到叫他们行跪拜之礼,但一定比他们见本国之君的礼节来得隆重。”

“喔!”李鸿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详!”

“各国公使见他们本国之君是三鞠躬,将来见大清国大皇帝是五鞠躬。这一层,我已下定决心,如果做不到,宁愿决裂。”

“嗯,嗯!”李鸿藻不由得说了句:“这也罢了!”

“细节上自然还有得争的,总之能多争是一分,等定议了,你自然先晓得。这且不去说他,还有一事想奉托,吴清卿上了个折子,义正辞严,颇难应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复,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爷,”李鸿藻笑道,“此事就无可效劳了。而且也用不着我。”

“怎么说用不着你?”恭王问道,“你们不常有往来吗?”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实,什么人也不用托,吴清卿不是董韫卿的门生吗?”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的“总裁”之一,算起来是吴大澂的“座师”,所以李鸿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这个门生找来说一声,事情就可了结。

那知不提还好,提起来恭王叹气:“我看董韫卿的门生,都要‘破门’了!”

门生不认老师,自摒于门墙之外,叫做“破门”。董恂的官声不佳,他的门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师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鸿藻是方正君子,听得这话,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态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这样答道:“王爷找潘伯寅吧,他们既是同乡,又是讲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对,对!”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荫很方便,他是南书房的翰林,就在军机处对面入值,一请便到,而且一谈便妥。恭王表示吴大澂的折子,可能会含糊了之,这是出于不得已,请代为解释。潘祖荫满口答应,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无事。

于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报准许各国使臣觐见的章程,除却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条款,都被解释为“恩出自上”,在呈国书、致贺辞以外,各国公使只能问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问”,不能乱开口,这是依照召见的规矩。同时行鞠躬礼时,皇帝“坐立唯意”,因为依照中国的规矩,在殿廷觐见,皇帝决不会立而受礼。这一点在交涉时,亦曾费了许多唇舌,最后是在中国多年的英国公使威妥玛听出了因头,文字上如此规定,实际上“恩出自上”,一定会站着接受各国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