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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念头刚刚转完,立即发觉自己太武断了些。至少这样的想法,对缇萦是一种冤屈,将来她出了阁,是不是会像二姊和三姊那样,事事把夫家摆在前面,那自然还保不定,但眼前的缇萦,可真是没有什么批评的了。

于是她说:“那就走吧!我也不放心阿萦……”

一句话未完,提醒了淳于意,急急问道:“缇萦这两天如何?”

“乖得很!真懂事!”

“好,好!”淳于意浮现了极满足的笑意。

这下,该说的话,该问的事,是真个都提到了。卫媪谢了狱吏,带着三姊一起回家,说了探监的情形。其实也平淡无奇,可是缇萦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十分安慰。

“那么,三妹呢?”二姊问道:“得赶紧回去料理汤药啊!”

“是啊!”缇萦也说,“早点走,太阳下山以前,还能赶得到家。”

说是这样说,卫媪现在成了一家之主,得要有她一句话,事情才能说怎么就怎么。因此,三姊妹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卫媪的眼色。

卫媪半扬着脸,不响。三姊机警,立刻就说了句:“我今天不回去,等明天送了爹爹动身再说。”

这时卫媪才开口,看着三姊手中的药方,慢条斯理地说:“病人要的是药,不是药方。”

“啊!”三姊醒悟了,随即起身,“我看看爹药囊里,可有这张方子上要用的药。”

“自然有的,你且莫忙!听我说完。你们先去配药,我出去替你们找个得力的人,一骑快马,不等太阳下山就送到了。”

没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事实上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于是三姊妹一齐动手去找药称分量,等她们检点妥贴,卫媪也把人找到了,细细嘱咐了一番话,随即遣走,了却一件大事。

这一来,三姊的心境比较开朗得多。她走过的路,比姊妹们都多。一面在厨下做干粮,一面为缇萦细细讲解旅行的经验。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听得擂门如鼓,开门一看,大姊带着她那刚生不久的婴儿,与四姊一车子到家了。

五姊妹都到齐了,多少年来难得如此团聚,倘或是归宁探亲,或者娘家有什么喜庆吉日,特地回来祝贺,一堂聚首,但闻欢笑,不是灯前闲说家常,便是检点旧时妆台,有着数不尽的乐事,忆不尽的温馨。而此刻呢,斜阳影里,泪眼相看,凄苦的问讯叙述之中,只听见不断的叹息。容颜如花的一群少妇少女,在这花气袭人的春日,酿出了孤舟嫠妇、秋夜不眠的凄凉。

而这一份凄凉,孝心最深的缇萦,感受得却不深,一种可以为父亲去谋干大事的成长了的骄傲,和对一个海阔天空的世界的憧憬,使她得以排遣眼前。而四位姊姊对这个将要代替她们去尽孝心和责任的小妹妹,在这乳燕离巢,振翅远征的前夕,有着无可形容的离愁和关切,尽皆寄托在絮絮不断的叮咛中,让她没有多余的工夫去发愁。特别是大姊对她,从小扶持携抱,植下一片如慈母般的感情,这时把她揽在怀中,侧脸拿一双抑郁而又欣慰的眼,不时怔怔地看着她。这一份深厚的爱心,为她带来了这几个月少有的恬适和温暖,于是,她不知不觉间抛开了一切,神补于儿时的回忆中了。

忽然,又有叩门的声音,是左右的邻居,得到消息来探望。有的慰问感叹,有的有所馈赠,都由大姊和卫媪出面应付。这样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川流不息地,例显得像办喜事般热闹,好久才能安静下来。

检点了行李,又谈妥了卫媪和缇萦去后的家务,已过午夜,“大家就和衣打个吨吧!”卫媪说,“也不过闭一闭眼,就该收拾动身了。宁可早点到行馆门前,官差可不会等人的。”

就这一句话,在每个人手头勾勒了一幅老父的形像,憔悴衰颓,身在囚车。天涯一别,音容渺茫,三姊第一个举起衣袖,拭着眼泪。

“哭什么!”卫媪掠一掠飘萧的白发,以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气说,“一切还有我呢!”

那种雄心万丈,慷慨担起艰巨的神态,倒提醒了大姊。抬头扫遍几个妹妹,向卫媪下方一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爹爹这件祸事,多亏得阿媪。如今干钧重担,都由阿媪挑了,这番恩德,报答不尽。大家都来!”

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连缇萦在内,都明白她的意思,按照长幼次序,比肩站成一排。卫媪方在诧异,不知她们有何动作?大姊已领头跪了下去,一齐向卫媪叩头。

“这是干什么?”卫媪踉踉跄跄地避向一旁,伸手来搀扶大姊起身。

“阿媪!”大姊颤声说道:“爹爹的事,可全在你身上了。还有,阿萦也交给你了。”

卫媪未曾开口,只深深地点一点头。从此刻起,她重新体认了自己的责任和淳于意对她的期望,立下事不成不生还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