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 第五节(第9/10页)

章惇猛的抬首,隔帘迎视着皇帝的目光,“陛下所想,便是耶律濬今日之志!”

“太皇太后、陛下!辽主耶律濬亦可称契丹中兴雄主,辽国向来自负为天下第一强国。然熙宁以来,辽国内乱,耶律濬为图中兴,又做过多少委曲求全之事?!”

“绍圣之初,朝廷内忧外患,不得以与契丹更立新约,朝野多少人引以为耻?可也是因为如此,才令耶律濬稍平心中之气。然如今朝廷既要终止前约,则绍圣初年朝野之心态,便正是今日契丹君臣之心态!”

“如今两强并立,契丹必欲凌我之上,而要我中夏久厄于夷狄,亦大悖天理人情!故此,两国之间,孰强孰弱,此后几十年问要如何相处,绝非使节辩士可以解决。”

“太皇太后,陛下!两国之势如此,若耶律濬咄咄逼人,两国或还可暂时免于兵戈相见,但他突然间大反常态,凡事皆谅解容忍,无缘无故示好于我,这乃是大悖于人情之事。其所谋者大,不问可知!”

章惇慨声说完,环视殿中诸人,又洪声说道:“故臣以为,休说此番契丹南犯,势在必行便是他们不来犯境,也是今日不来,明日必来;明日不来,后日必来!朝廷和辽之策,到时候检讨了!”

“澶渊之盟以后的两朝百年通好之格局,实际上是用战争确定的!如今到了用战争确定今后一百年两朝地位的时候,朝廷绝不可在此时避战讳战!大宋元气已经恢复,既然总是要打仗,与其在河北路打,不如在山前山后打!”

说得好!赵煦方在心里大赞了一声,但他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意见,几乎便在章惇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司马光冷冷的哼了一声:“荒唐!”

便见司马光颤微微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欠身说道:“太皇太后,皇上!臣以为章惇所言,甚是虚妄。”

赵煦不由得脱口问道:“为何?朕觉得并非全无道理呀?”

“那是因为皇上还年轻。”司马光毫不留情的回道,“章惇所言,全无任何实据,都是他自己之揣测。陛下,国家大事,朝堂之上,随便一个决策,便可能牵涉到万千人之命运,岂能将决策建立于揣测之上?”

他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石越,道:“子明,你也常说,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凡一国军国机务,朝廷任何决策,都须要收集充分之情报,如此才能摒弃私人偏见,免受个人好恶之左右,做出正确之决定。对吧?”

石越没想到司马光突然问到自己头上,今日之事,可以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这话是抵赖不得的,只得连忙起身,狼狈应道:“正是。”

司马光点点头,转头望着帘后的皇帝,道:“皇上,人人皆有好恶。若说契丹,亦是臣之所恶。但臣不敢因臣之所恶,便说什么大宋与契丹,必然要兵戈相见。生擒辽主,献俘阙下,亦是臣之所好。然臣亦不敢因臣之所好,便建言要北伐幽蓟,统一六合。”

“臣不敢因臣之好恶而行事,皇上虽为九五之尊,亦不能因一己之好恶而行事。为何?昔日隋炀帝以高丽不臣,而举国伐之,高丽未灭,杨氏宗庙社稷,遂归李唐。此正可为前车之鉴也!兵凶战危,虽有韩、彭为将,亦不能保必胜。以隋之强盛,不能伐灭一小小高丽;今我大宋之富强,未必过于盛隋,而契丹之强盛,则远过于高丽。奢言北伐,万一兵败,陛下悔之何及?恕臣直言,这满朝的臣子,到时候照样可以做辽主的臣子,但陛下能做辽主的臣子否?”

“况且,章惇所谓宋辽不能两立,不过是他知陛下年轻气盛,曲意迎合陛下进取之心而已。自古以来,塞北之地,不属中国。周秦汉唐,皆不曾有塞北之地。强汉有匈奴、隋唐有突厥,都是两强并立,我大宋与契丹百年无事,如何说不能两立?朝廷有职方馆侦察四夷虚实动静,在辽有使馆,河北沿边诸州,各有哨探。契丹若要南犯,自五代以来,少则六万骑,多则二三十万骑,其兵马调动,如何瞒得过朝廷之耳目?敢问陛下,职方馆每岁费国帑二十万缗,在辽使馆费国帑不下数万缗,今职方馆、驻辽使馆皆不言契丹必然南犯,朝廷不信他们,反去信一二臣僚揣摸推测之辞?”

司马光娓娓而谈,每一句话都不入赵煦之耳,但是,每一句话都令他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他还在心里想着如何反驳,又听司马光淡淡的说道:“皇上刚才问,能否保河北黎庶万全,臣以为,天下并无万全之事。皇上将来要决断军国之事,便知此理。臣愚昧,先帝以臣备位宰辅,便是知道臣办事谨慎,不求侥幸,凡事只是循道理而行。如此,虽不能求大功,但至少可以少犯点过错。”他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石越,“这也是子明相公常说的,年轻之时,只想着功业,但做到了宰相,才知道能少犯点错,便是无下之最不易,愿陛下日后,常记此言,则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