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十五(第12/13页)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其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同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以上论赞欧阳公之文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途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其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噫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以上自述文学本末

苏轼/答李廌书

轼顿首再拜:

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以髣髴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犹可阔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

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目。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

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

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见不能尽。

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岁行尽,寒苦,惟万万节哀强食!不次。

苏辙/枢密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

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以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