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二(第16/19页)
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也。度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累数十世者,未尝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己以固之也。
汤之伐桀也,嚣嚣然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己悦也,则又嚣嚣然以言柔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
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
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解;周公为之,纷纷乎急于自疏其非篡也。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苏洵/诗论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是礼之权又穷。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以有怨于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无思,和易而优柔,以从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驱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
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则人不敢触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发于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举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败。今吾告人日:“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邪?将不能也。
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日:“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绝,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诗》。礼曰:“必元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不至于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
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
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者,非断之不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不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
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于必败。故舟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有《易》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而有《诗》焉。吁!圣人之虑事也盖详。
苏洵/乐论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
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