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北朝之玄学(上)(第7/8页)

若依此,则名非不可贵,但若专为虚名而受实祸,则大可不必耳。况美名之养成,甚需时日,往往在甚远将来,或竟在死后。究竟将来享受美名之快乐,是否可偿现在牺牲目前快乐之损失,不可得知。至于死后美名,更无所用。《杨朱篇》云:

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列子》卷七页五)

又云:

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列子》卷七页六)

苟使如此,吾人何必舍目前之快乐,而求以后不可知之美名耶?

故《杨朱篇》所选取,只是目前快乐。如果目前快乐可以享受,则以后任何结果,皆所不顾。《杨朱篇》云: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釐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列子》卷七页三至四)

吾人行为所能有之最坏结果是死。人之畏死,实足以使其多虑将来,而不能安然享受目前快乐。所以哲学史中快乐派之哲学家,多教人不必畏死,教人多宽自譬喻,以明死之不足畏。《杨朱篇》云: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列子》卷七页二至三)

又云: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列子》卷七页四)

西洋哲学史中,伊壁鸠鲁(Epicurus)亦云:

你须常想,死与我们绝无关系。因一切好及不好,皆在感觉之中,而死乃是感觉绝灭。因此,我们若真正知死与我们无关,则我们有死的人生,于我们为可乐;盖此正确知识,使我们知人生有限,而可免于希求长生之苦。诸不好中,最凶顽者——死——与我们无关;因当我们存在时,死尚未至;及死至时,我们已不存在矣。(提奥泽尼《著名哲学家传记》英译本四六九页)

死既不足畏,则吾人行为之任何结果,皆不足畏矣。

吾人应求目前之快乐,不计其将来之结果如何不好;亦应避目前之苦痛,不计其将来结果之如何好。《杨朱篇》云: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列子》卷七页四至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