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惠施、公孙龙及其他辩者(第3/9页)
惠施之第四事为: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庄子》卷十页三十八)
郭象《庄子·大宗师》注曰:“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庄子》卷三页九)“天地万物,无时不移”,故“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惠施之第五事为: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庄子》卷十页三十八至三十九)
《庄子·德充符》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庄子》卷二页三十)郭象注曰:“因其所异而异之,则天下莫不异。……因其所同而同之,则万物莫不同。”(同上)此观点即《秋水篇》中所说者。天下之物,若谓其同,则皆有相同之处,谓万物毕同可也;若谓其异,则皆有相异之处,谓万物毕异可也。至于世俗所谓同异,乃此物与彼物之同异,乃小同异,非大同异也。
惠施之第六事为:
南方无穷而有穷。(《庄子》卷十页三十九)
《庄子·秋水篇》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同墟,谓为地域所限)也。”(《庄子》卷六页十一)普通人所至之处有限,故以南方为无穷。然此井蛙之见也。若从“至大无外”之观点观之,则南方之无穷,实有穷也。
惠施之第七事为:
今日适越而昔来。(《庄子》卷十页三十九)
《秋水篇》云:“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庄子》卷六页十一)若知“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假定“今日适越”,明日到越;而所谓明日者,忽焉又为过去矣。故曰“今日适越而昔来”也。此条属于诡辩,盖所谓今昔,虽无一定之标准,然在一辩论范围内,所谓今昔,须用同一之标准。“昔来”之昔,虽可为昔,然对于“今日适越”之“今”,固非昔也。庄子对于此条似不以为然;故《齐物论》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庄子》卷一页二十五至二十六)
【注】金岳霖先生云:此条亦或系指出所谓去来之为相对的。如吾人昨日自北平起程,今日到天津。自天津言,吾人系今日到天津。自北平言,吾人系昨日来天津。但观《庄子》“今日适越而昔至”之言,此条之意,似系指出所谓今昔之为相对的。
惠施之第八事为:
连环可解也。(《庄子》卷十页三十九)
《庄子·齐物论》曰:“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庄子》卷一页三十)“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连环方成方毁;现为连环,忽焉而已非连环矣。故曰:“连环可解也。”
惠施之第九事为: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庄子》卷十页三十九)
《庄子·秋水篇》曰:“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礧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庄子》卷六页十二)然人犹执中国为世界之中,以燕之南越之北为中国之中央,复以中国之中央为天下之中央,此真《秋水篇》所谓井蛙之见也。若就“至大无外”之观点言之,则“天下无方,故所在为中,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也。”(《释文》引司马注)
惠施之第十事为: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卷十页三十九)
“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自万物之同者而观之也。《庄子·齐物论》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卷一页三十四)亦此意也。
四 【惠施与庄子之不同】
惠施之十事,若照上文所解释,则惠施处处从“至大无外”之观点,指出普通事物之为有限的,相对的。与《庄子》《齐物论》、《秋水》等篇中所说,极相近矣。然《庄子·齐物论》甫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下文即又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庄子》卷一页三十四)此一转语,乃庄子与惠施所以不同之处。盖惠施只以知识证明“万物毕同毕异”,“天地一体”之说,而未言若何可以使吾人实际经验“天地一体”之境界。庄子则于言之外,又言“无言”;于知之外,又言不知;由所谓“心斋”“坐忘”,以实际达到忘人我,齐死生,万物一体,绝对逍遥之境界。故《天下篇》谓庄子“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卷十页三十七)至谓惠施,则“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庄子》卷十页四十三)由此观之,庄子之学,实自惠施又进一步。故上文虽用庄子之书解释惠施之十事,然惠施终为惠施,庄子终为庄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