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战国时之“百家之学”(第3/12页)

此皆贵生必先节欲之说也。然生之可贵,正以其能享受声色滋味。所以节欲者,欲使生之久存,可以多享受耳。非以享受为不应该,欲为不好也。故云:

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古人得道者,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奚故?论早定也。论早定则知早啬,知早啬则精不灭。(《情欲篇》,《吕氏春秋》卷二页七)

耳须能乐声,目须能乐色,生方有意义;不然,是非贵生,乃贵死也。然为欲久乐,须于甚早之时,即不太乐;此所谓“早啬”也。

《吕氏春秋》又引子华子云:

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高诱注:“半也”)得其宜也。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屈也)是也,辱是也。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闻所恶,不若无闻。目见所恶,不若无见。故雷则掩耳,电则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者,死之谓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酒之谓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贵生篇》,《吕氏春秋》卷二页五)

此亦杨朱一派之说。“六欲皆得其所宜”,则为“全生”;六欲皆得其所恶,则为“迫生”,“迫生”尚不如死,盖死不过“无有所以知”而已,而迫生则为“活受罪”,诚不如死也。“六欲皆得其宜”,亦节欲之义;然节欲非即无欲,亦贵生非贵死之义也。《吕氏春秋》又曰: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釐侯。昭釐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必有天下。’君将攫之乎?亡其不与?”昭釐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又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远,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之,戚不得也。”……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也。”詹子曰:“不能自胜则纵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纵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审为篇》,《吕氏春秋》卷二十一页七)

子华子与昭釐侯之言即“重生则轻利”之说也。中山公子牟,高诱、司马彪、及杨倞皆谓即魏牟,荀子云:

纵情性,安恣雎,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非十二子篇》,《荀子》卷三,《四部丛刊》本,页十二)

据此则魏牟似持如列子《杨朱篇》所说之极端纵欲主义者。故詹子以“重生则轻利”告之。公子牟谓知之而不能行之。詹子谓不能行则随便可也。盖杨朱一派,虽主节欲,而究以欲之满足为人生意义之所在,贵生非贵死也。

在现在之《老子》中,亦有许多处只持“贵生轻利”之说,如《老子》云:

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十三章,《老子》上篇,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页十一)

又云: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四十四章,《老子》下篇页十)

“贵以身为天下”者,即以身为贵于天下,即“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义也。

现有之《庄子》中亦有许多处只持“全形葆真,不以物累形”之说。如《人间世》设为栎社树,“不材之木”,之言曰:

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庄子》卷二,《四部丛刊》本,页二十三)

《人间世》又云: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足以糊口;鼓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庄子》卷二页二十六至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