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子学时代(第6/6页)
或者以为董仲舒王阳明等所说,在以前儒家书中,已有其端,董仲舒王阳明不过发挥引申,何能为其自己之哲学?有何新贡献之可言?不过即使承认此二哲学家真不过发挥引申,吾人亦不能轻视发挥引申。发挥引申即是进步。小儿长成大人;大人亦不过发挥引申小儿所已潜具之官能而已。鸡卵变成鸡,鸡亦不过发挥引申鸡卵中所已有之官能而已。然岂可因此即谓小儿即是大人,鸡卵即是鸡?用亚力士多德的名辞说,潜能(Potentiality)与现实(Actuality)大有区别。由潜能到现实便是进步。欲看中国哲学进步之迹,我们第一须将各时代之材料,归之于各时代;以某人之说话,归之于某人。如此则各哲学家之哲学之真面目可见,而中国哲学之进步亦显然矣。
从前研究中国学问者,或不知分别真书伪书,或知分别而以伪书为无价值,此亦中国哲学之所以在表面上似无进步之一原因。吾人研究哲学史,对于史料所以必须分别真伪者,以非如此不能见各时代思想之真面目也。如只为研究哲学起见,则吾人只注重某书中所说之话之本身之是否不错。至于此话果系何人所说,果系何时代所有,则丝毫不关重要。某书虽伪,并不以其为伪而失其价值,如其本有价值。某书虽真,并不以其为真而有价值,如其本无价值。即就哲学史说,伪书虽不能代表其所假冒之时代之思想,而乃是其产生之时代之思想,正其产生之时代之哲学史之史料也。如《列子·杨朱篇》虽非杨朱学说,而正魏晋间一种流行思想之有系统的表现,正魏晋时代哲学史之史料也。故以《杨朱篇》为伪者,非废《杨朱篇》,不过将其时代移后而已。其所以必须将其时代移后者,亦不过欲使写的历史与实际相合,作到一信字而已。
十二 【中国哲学史取材之标准】
哲学一名词,中国本来无有;一般人对于哲学之范围及内容,无明确的观念,几以为凡立言有近于旧所谓“经”“子”者,皆可为哲学史之材料。[1]但依以上所说,吾人对于哲学之内容,既已有明确的观念,则吾人作哲学史于选取史料,当亦有一定的标准。古人著述之可为哲学史史料者:
(一) 上所说哲学之内容已确定哲学之范围,并已指明哲学中所有之问题。古人著述之有关于此诸问题者,其所讨论在上述范围之内者,方可为哲学史史料。否则不可为哲学史史料,如上述兵家著述之类。
(二) 依以上所说,哲学家必有其自己之“见”,以树立其自己之系统。故必有新“见”之著述,方可为哲学史史料。如只述陈言者,不可为哲学史史料。黄梨洲云:“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为真,凡依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明儒学案·发凡》)正此意也。
(三) 依上所说,一哲学必有其中心观念(即哲学家之见)。凡无中心观念之著述,即所谓杂家之书,如《吕氏春秋》、《淮南子》之类,不可为哲学史之原始的史料;但以其记述别家之言,有报告之价值,可以作为辅助的史料。
(四) 依上所说,哲学家之哲学,须以理智的辩论出之,则凡片语只句,如《诗》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之言,不可为哲学史之原始的史料;但依上所述,一时代之哲学与其时代之情势及各方面之思想状况,有互为因果之关系,故此等言论,可搜集以见一时流行之思想,以见哲学系统之背景。
(五) 依上所述,一哲学家之哲学与其人格有关系。故凡对于一哲学家之叙说,能表现其人格者,亦可为哲学史史料。
依上标准,以搜集中国哲学史之史料,则“虽不中,不远矣”。
[1] 日本高濑武次郎所著《支那哲学史》颇可代表此一般人之意见。其书竟为兵家书各作提要,于《孙子》云:“《孙子》之文,精到而简约,曲折而峻洁,不愧春秋杰作。……而其文亦虚虚实实,简尽渊通,不能增减一字。……故《孙子》一书,不但为兵家之秘宝,亦为文字上不可多得之一大雄篇也。”(赵正平译本卷上,二八六页)读之诚令人疑所读为兵学史,为文学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