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只是一个兵(第3/3页)
【图:有一次孙立人来校阅部队,发现怎么行列中有这么多矮咚咚的娃娃,真不象话,怎么操课啊?】
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里,夹着一个小小的十二岁的渔村小孩。桑品载,还带点奶气,睁着圆圆的天真的眼睛,看到了超过他理解的事情。
舟山码头上一眼望过去无边无际全是人,一片杂沓,人潮汹涌。原来是跟着大姊姊一起上船的,却在开航时,所有非军人眷属的女性都被驱赶下船,以便部队先行。品载站在甲板上,眼睁睁看着姊姊被迫下船。
国军的武器、弹药、锱重、粮食和锅碗瓢盆,还有拥挤的、背贴着背、大汗淋漓、无法动弹的士兵,填满了船上的每一个缝隙。桑品载夹在混乱的甲板上,好奇地看着。
甲板上,突然一阵骚动。一整群年轻人,原来全用绳索捆绑着,被迫蹲坐在地上,现在眼看船快要开了,几个年轻人拚死一搏,奋力挣脱绳索,从群众里急急窜出,奔向船舷,往海里跳。士兵急忙追捕,端起枪往海面扫射。有些逃走了,有些,被子弹击中了还用力往岸上游,游不动了,就慢下来,然后渐渐没入海里。
【图:】“部队里不准笑,笑要处罚的,”桑品载说,“孩子们一笑,班长就会很凶地骂说,你牙齿白呀,笑什么笑!”】
桑品载把一切看在眼里:在大船真正开始离岸之前,这样的骚动有好几起,从船头、船中到船尾,被绑着的人,都在设法跳海,然后被射杀。步枪拿了出来,冲锋枪和机关枪都上阵了,海面一片密密麻麻的扫射,尸体浮上水面,像死狗死猫一样在海浪里上下起伏,尸体旁一片逐渐扩散开来的血水。
这十二岁的孩子马上想起来,撤退前国军就开始积极抓兵。舟山的五十四万人口中,三分之一是打渔的。有人在打渔回家的途中,碰到抓兵的,就窜进稻田里躲避,却被乱枪打死。品载家隔壁的邻居,正好结婚。四个年轻的好朋友帮着抬花轿,新郎高高兴兴走在一旁,在回家的半路上被拦了下来,士兵用枪抵着花轿,把四个“轿夫”都绑走了,当然,还有新郎。一条小路上,一顶花轿,新娘一个人坐在里头大哭,四面都是稻田,远处是看不见尽头的大海。
被抓上船而成为“兵”的,据说有两万个少年青年。
那个错愕的新郎,应该是桑品载这小孩看见的、拚命挣脱绳子设法跳海的年轻人之一吧?
他游回岸上了吗?被打死在水里吗?还是,从此就到了台湾这个岛,参加了八年后的八二三炮战,面对家乡那边打过来的扑天盖地的炮弹,最后变成无家无室无亲人、住进“荣民医院”的“外省老兵”?
十二岁的桑品载,上了基隆港,人们说的一句话都听不懂,苦儿流浪了一段日子之后,变成了一个“少年兵”。
他还不是最小的;他的部队里,还有一个六岁的“兵”,叫郭天善。你说,乱讲,六岁怎么会变成“兵”?
小天喜的爸爸在东北的一次战役中牺牲了,也许在锦州,也许在四平,也许在德惠。妈妈带着幼儿天喜就跟着部队走了两千公里的路,最后到了台湾。
天喜的妈妈,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独自走到嘉义火车站的铁轨上,疲倦地、柔弱地,把身体放了下来,等火车辗过。
孤儿郭天喜,就这么留在“幼年兵总队”里了。
“幼年兵总队”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九五一年,有一次孙立人来校阅部队,发现怎么行列中有这么多矮咚咚的娃娃,真不象话,怎么操课啊?于是下令普查,一查吓一跳,像天喜和品载这样命运的娃娃竟然有一千多个!
只好成立“幼年兵总队”,直属陆军总部。
六岁的郭天喜和十二岁的桑品载,一样穿军服、拿枪、上操,一样挨打、关禁闭。[40]我追问,“这郭天喜后来怎样了?”桑品载说不知道,失去了音讯。然后他就想起另外两个少年兵,也是没父没母的孩子,有一天背着通讯器材上山,被台风吹落山谷,从此就不见了。
“给我看看你和郭天喜的照片。”
他拿出来。“蹲在前排吹喇叭吹的嘴都歪了的是我,站在二排个头最矮的,就是郭天喜。你有没有注意到,没有一个人在笑?”
确实如此。每个孩子都像在罚站。
「部队里不准笑,笑要处罚的,」桑品载说,「孩子们一笑,班长就会很凶的骂说,你牙齿白啊,笑什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