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的禁脔(第7/8页)

“清与太平天国之争,至甲子(同治三年)春大势早定,金陵之摧,计时以俟而已。然在当时,局中之焦虑,局外之谤讥,正不知如何沸腾。文正欲令李文忠援其弟,而又惧分功生隙,其心事曲折,此三书和盘托出。吾人与其嘲为天人交战,毋宁佩其谋国之至忠。盖其家庭骨肉之间,私书谆複,其权衡利害,褒贬是非,亦不过如此,则亦不失为得性情之正者。宜左文襄有‘自愧不如元辅’之叹也”。

同治一朝,号为“中兴”,乃由中央、地方合力而成;地方军政固然有曾、李这样的名臣大帅操办一切,主持中枢朝政的慈禧、奕訢也决不是泛泛之辈。曾、李固然能一唱一和,造出拖延之局,中央未必就不解风情,听不出弦外之音。然而,中央与地方,“圣主”与“微臣”,地位不同,立场各异。谕旨全是官话,只问迟速而不徇私情,无暇照顾三人间的兄弟之情和师生之谊。因此,五月八日后,连续下达了四道催促助剿的命令。

五月十六日:“前经迭谕李鸿章拔兵助攻金陵,能否亲往并饬令该抚酌办。现当事机紧要之时,李鸿章务当不分畛域,不避嫌怨,迅速遵办,力图共济,不准稍有推诿”;

五月十九日:“李鸿章恪遵前旨,不分畛域,拔兵助剿,或亲往会攻,毋稍避嫌推诿”;

五月二十九日:“前据李鸿章奏……兵力难分;……着仍遵前旨,于所部各营内挑选精壮便捷善于攻城者二三千人,即交刘铭传等带赴金陵。……该抚或俟长兴得手后,统率诸军助攻金陵,不必定俟湖州克复”;

六月四日:“李鸿章仍遵前旨,俟长兴克复,赴援金陵。并令刘铭传等督带选锋先行,驰往助剿”;

前二首语气严峻,后二首略形松缓,何其前倨后恭如此?不用说,李鸿章的“死扛”产生了效果。上次曾国藩催调黄翼升,他悍然抗命,不惜撕破脸皮,其所得力处,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语;这次逡巡沪上,缓缓“遵办”,不断“推诿”,也是活用这九字秘诀。五月三十日,淮军克复长兴,似乎再没有借口逗留江苏了,然而,李鸿章还是不动身。那么,不能领受“君命”,他找了什么理由?

首先,明确表示“畛域”、“嫌怨”之类的提法是无稽之谈:

“金陵关系东南数省大局,如能迅速攻拔,江、鄂贼势可渐瓦解;况在江苏本境,臣义所应为,敢存畛域之见?臣在曾国藩营中从事多年,与曾国荃素相投契,现又谆切商催,更无嫌怨之可避”;

“谆切商催”,指曾国藩已经咨调淮军西去助剿,业已洗清湘军不愿人助的“流言”。然后,再强调湖州之患及调度之难,将淮军未能助剿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若欲臣会攻金陵,复令臣协剿湖州,臣力实有不给。若令臣弃湖州而赴金陵,事体固分轻重,时势固有缓急,臣敢不仰体朝廷与督臣(谓曾国藩)殷殷责望之意?但使臣统兵远去,而湖贼窥伺入境,孰与主持调度?若仅分兵远去,少则无济于事,多则各统将资望相等,号令不一,与曾国荃各军错处围城之下,曾国藩与臣皆不放心”;

踢皮球从来就是吾国政治生活中一门高超技巧。湖州为当时一大“贼巢”,正处江、浙交界,不予剿除,二省俱不得安宁;更有甚者,湖州太平军一旦冲围西去,对金陵围局也有影响。湖州攻守之战略意义,中枢当然明白,故这条理由堂堂正正。不过,淮军大部分兵力援剿长兴,造成不可“遽撤”的既成事实,如前所述,乃是李鸿章为缓援南京预先准备的借口,并以深深得罪左宗棠为代价。现在,他准备再得罪左宗棠一次,赖在这儿和他一块规复湖州。淮军未到浙西以前,左宗棠尚可措辞毋庸协助,淮军既克长兴以后,左宗棠就不能拒绝协攻湖州了。因为,不但事实证明了协剿效果好,而且,剿贼也不能半途而废,故李鸿章要赖在浙江,左宗棠一点办法也没有。因此,这一脚皮球,助跑、摆腿都很到位,触球部位也恰到好处,才能不偏不倚的踢回中枢,比起今日很多临难苟发、草草一脚的踢法要高明许多。皮球,也不是那么好踢的,读者当三致意焉。

“各统将资望相等,号令不一”;这也是实情。李鸿章不亲赴南京的话,郭松林、刘士奇等各率数营,谁指挥谁?淮军制度,各营官俱只听命于李鸿章一人,并未如湘军末期那样设立分统制度;故数营外出,孰为其首,确实是个大难题。而这么一支部队到了南京,能否俯首顺心听曾国荃号令,曾国荃是否能指挥如意,也是一个大问题。所以,不仅曾国藩、李鸿章不放心,中枢也不敢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