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摺速成培训教材(第2/4页)
曾国荃补授巡抚,可以“单衔奏事”,便思有所表见。此前军务、人事、饷况,都由其兄代奏,略无遗漏;曾九胸中实无多少不吐不快的“下情”,非得上达天听不可。小孩子新得套鞋一双,不管是否下雨,先穿上出外溜达一圈,曾九急于奏事之情,颇具此种童趣。但是,立言有体有要,像这种没话找话、纯属尝新的不稳重,就是不识大体,所以,曾国藩给他上的奏折第一课,就是:
“应奏之事暂不必忙。左季帅奉专衔奏事之旨,阙后三个月始行拜疏;雪琴得巡抚及侍郎后,除疏辞、复奏二次后,至今未另奏事。弟非有要紧事件,不必专衔另奏;寻常报仗,仍由余办可也”;
“左季帅”,左宗棠,字季高,时方率领楚军攻战于浙江。“雪琴”,彭玉麟字。此二人被曾国藩当作榜样,令曾国荃效法。曾国荃此时奏事,无非调防布围等琐事,剿灭小股等细事,没有大作文章的必要。中央爱听的是克服城池,捕杀“著名贼目”,不爱听的是军队溃败,丧失守地,这两种大喜、大忧,都不能隐瞒不报,要据实上陈。其他琐细事务,属于地方、军队首长职权范围,可以自行处理,不是谕旨垂询,自无屡渎天听的必要。除此之外,减少主动奏事次数,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京官不知外事,外官不谙体制,历来是中央、地方聚讼纷纭的根源。六部制度,有则有例,构成一套严密繁琐的操作章程,不要说一般外官,本部堂官也不一定就明白其中关键。真正掌握这套章程的人,多是部中胥吏,他们地位低,工资少,不避繁冗,就怕清闲。因为,非如此不能凸现业务才能,非如此不能借事生财;借事所生之财,名曰“部费”,尤为胥吏“喜事”的根本动力。“部费”是什么呢?一语以蔽之曰:贿赂。举个报销的案例,就能知道不容于法的“部费”,实具有内在“合法性”,而舞文弄法的胥吏,亦具有程序“正当性”。战事完毕,统帅例须向户部报销军费,而户部胥吏则借此索要“部费”。打仗是公事,报销也是公事,军方出具费用明细,财政部门加以审计,公事公办,多退少补,其中何有贿赂一说?可分为两种情况,加以考察:一、将领有贪污之嫌,账目经不起推敲。胥吏要求将领分一杯羹,则审计时睁一只眼闭一支眼,船过得舵也过得,大家按比例分赃,公私两便;一、将领清廉,账目清楚。胥吏利用熟悉部门则例的优势,大至报表格式、报销标准,小到银钱成色、库存实数,绞尽脑汁加以刁难,或无中生有造成冤案,或迁延时日造成耽搁。将领不胜其烦,只好散财消灾。这就是部费的内在“合法性”。胥吏索要部费,众生平等,从不吃软怕硬,一概雁过拔毛,这就是部吏的程序“正当性”。福康安征西藏,军功显赫,回京后,照例往户部递交会计账册,报销军费。他依仗军功,且自忖深得帝心,故悍然不提部费。部吏基于前所说“合法性”与“正当性”,登门造访,“贺喜请赏”(“赏”即部费)。福康安大怒:“幺麽小胥,敢向大帅索贿赂乎!”部吏不卑不亢,说:
“索费非所敢。但用款多至数千万,册籍太多,必多添书手,日夜迅办,数月之间全行具奏,上方赏功成,必一喜而定。若无巨资,仅就本有之人,分案陆续题达,非三数年不能了事。今日所奏乃西军报销,明日所奏又西军报销,上意倦厌,必干诘责,物议因而乘之,必兴大狱。此乃为中堂计,非为各胥计也”;
部费是陋规,所以胥吏要为此另立名目。数额太大,报表太多,只有“多添书手,日夜迅办”,才能速报速结;意即增添人手和加班的实际费用,名正言顺,绝无“贿赂”之意。倘无此项费用,那么,几个月的财务审计,可能要“三数年”方可毕功。本来,大军凯旋,龙颜大悦,打铁趁热,报销之事“必一喜而定”。倘若迁延数年,“今日所奏乃西军报销,明日所奏又西军报销”,喜闻战胜攻取之情逐渐冷却,警惕中饱干没之意油然而生,于是“上意倦厌”,必定嘱咐部吏对账目严加审核。稍有差池,“必干诘责”,而“物议”四起,纪检监察部门必闻风而动,帐务方面的技术错误就可能上纲上线,成为原则错误,乃至成为犯罪证据,“必兴大狱”。所以,用于雇人加班之“部费”,实为保护“中堂”的政治生命,并非满足“各胥”的私欲。说辞堂堂正正,情理俱当,所暗示的后果,极能撼动人心。所以福康安“闻之,大为激赏,遽饬粮台以二百万与之”。
通过“部费”这种极端案例,我们可以知道中央、地方之间,存在着一种合作与竞争共存、公务与私情并济的微妙关系,并由此想见日常办公各项事宜,无不暗蕴风波和机险。军费报销等事,可以公然索取部费,保举人才、奏减地税等事,部吏不便于借事生财,那么,就会借机生事,在制度条文间上下其手,时刻对外官晓以颜色,示以趋向。秉公办事尚不免于被矫驳,倘有实在把柄被胥吏掌握,情形必更加危险;王公亲贵尚不免于被敲诈,倘身份地位远不及此,情形必更加难堪。很多地方上、军营中习以为常的措施,本未能尽符各部则例,规避之法,无非多做少说,略不与闻。作奏之人如何取舍,如何叙述,以求避开风险,便是极高深的学问。对于曾国荃这样的新手来说,在未掌握心法之前,少说话,少奏事,才是最安全的自保之术。所以,曾国藩教给他的第一招就是:“非有要紧事件,不必专衔另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