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6/7页)
但是在这种环境之下,为什么中共的土改竟能成功?解放军也能在内战里获胜?
我一直待第二次来到美国,重作学生,读到西方政治思想家的著作,才能获得局部的解答。
我们习俗以为的“自由”,只以为照目下状态各人自行其是,这是一种局部而肤浅的解释。真正的自由务必打破习俗上非道德的羁绊,而恢复到纯真的境界。比如说在南北战争之前有些美国之奴主,也以为自己待奴隶仁厚,实际则只在奴役他们的关头,稍微宽容。在那种情况之下虽为奴主也并没有享到真正的自由,也还是迁就于习俗,维持原状。
我们虽没有将王七一家当作奴隶看待,但是他们就业没有选择,佃农身份有同遗传,胼手胝足而衣食未周,外敌入侵得不到适当的保护,已较奴隶的身份有过无不及。远在30年代及40年代,费孝通即指出中国(大陆部分)地少人多,土地的收入已不能同时供应地主与佃农。假使没有以后的土地改革,则日后很多新兴事业不能动手。上述我家窘状,我外祖家大舅等窘状也只有每下愈况,此种情况不能算是我们自由意志下的决策。
远在18世纪法国大革命前卢梭论自由即已提出自由乃是一种高贵的品质。在他之前,洛克创“劳力价值论”,即谓上帝以全世界之资源赐给全人类。各人以自己的劳力与一部资源混合,则此部分,成为他的私人财产。即在当日内战期间,我们站在政府军的立场,也并不即是反对一切的改革,而是希望中国能统一,获得外援能将经济成效由工商业而泽润于农业,由滨海而及于内地,以缓和改造期间的痛苦。局势的发展既已证明此种奢望成为梦想,农村问题已迫不及待,并且取消地主所有,犹且不足,仍要土地国有,集体经营;集体经营不足,还要承包到户;所有行动都不可逆转,这样看来,全盘发展可以算作卢梭及黑格尔所说“公众之志愿”,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历史之仲裁了。
类似情形下,日本在麦克阿瑟督导之下执行土地改革,台湾实行“耕者有其田法案”,南韩美军将北韩军驱逐后不许地主阶级重返,也都不能逆转,也都可谓符合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
这并不是对改造期间的残虐行动洗刷。我想任何人也无从为之洗刷。至此我们只能引证黑格尔所说,在历史中的一种大变动前,没有人能洞察其行动的实际意义,虽领导人亦不过较旁人所知略多而已。我们的观察,则是发展的过程中极难预见其牵涉之深,范围之大。一百年前张之洞已看出:“今日之世变,岂特春秋所未有,抑秦汉以至元明所未有也。”他已说穿横对面前需要的改革,已是中国两千年以来之所未有。但是他仍没有想及贯彻始终,需要推翻专制,而且“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犹且不足。其背景则在中国的革命必须通过蒋介石阶段、毛泽东阶段,至邓小平阶段方见水落石出。为什么在行动之中,很多人还要引出许多额外的残酷手段?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没有见及需要改变的范围之大。他们总以为自己所能掌握的局面,即是一切问题的终结,所以他们用道德的名义,标榜着至善与极恶,有如司马迁之论法家“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这一念之差,才在人世间造成很多额外的痛苦。我们论评历史主张多利用技术的角度将史实引长放大,也即是避免“惨礉少恩”之意。
可是纵如此,我如何能对母亲说,“妈妈,只怪你出生不凑巧,前面没有逃脱旧社会的遗毒,后面见不到新社会的光辉”呢?
1950年我在日本,弟弟在美国,妹妹也往青岛,留着母亲在湖南。在土地改革期间幸亏乡人留情,他们公认我家对付佃农虽属剥削,却无刻毒情事,所以除了房屋家具衣服和妈妈积储的金饰一并没收之外,准予放行,未作人身上的留难。从此她受我妹妹及妹夫赡养。
1952年弟弟已获得博士学位,即一意返国,妹妹也来信说妈妈在亲手造萝卜干、腊八豆,准备欢迎儿子。这时候我自己已不能回国。但是也仍在劝阻弟弟回国。从此母亲即再未与儿子见面。
她最后三年不能行动,风瘫卧床,凡洗涤饮食都赖我妹妹服侍。最后因脑溢血去世,也无人在侧,只有我外甥女返家发现姥姥已无呼吸,才传告邻居。我想她希望和儿子见一面的痴望,使她挣扎了这许多岁月。我想时不忍想,常常找其他情事推托。家琦是我的弟妇,她说我弟弟有时夜中醒来仍在哭着,他已在梦中见到妈妈。以他的习性,他不会赞同我发表这篇文字的。只是我已经写过一段中国近代史,以上这节人身经验,也是历史的见证。我不能假装着“纯孝”,或是永远藏匿着心头隐痛,而将此节史料遗弃,也将妈妈及和她同一代的母亲的牺牲抹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