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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谓大历史则是穷究各种事迹。粗率看来它们好像矛盾而互相冲突,其实则当中纵有局部之反复,而终归成直线或至少成梯次的前进。这样一来,讲学历史的人,应当存有各项信心:第一,世界上各种大事之转变,以战争或革命做主,内中不乏多数人众意志力之后果,后面包含着实际而又带浪漫性的动机,不能仅以意识形态概括之或否定之。第二,人本主义的精神,通常不能在这种剧烈行动之中发生效用。但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也往往有之,而且事定之后,也可能在修正时发生功效,所以综合以上。第三,我们对历史长期的发展应当检讨当中的合理性。第四,虽说是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这种认识仍依历史的纵深增长和时代的变化而改变。

因为如此,今日我们读至《战争与和平》,依然欣赏作者所赋予这部小说之美感。因为时代环境纵不同,人的性格,仍是没有改变,书中主角如比尔如安德烈仍有吸引人的魅力。但是一百多年后,这故事之历史意义已失去其神秘性与整体性。

我所以不怕各位不耐烦,把人类各种关系翻来覆去地议论一遍,则是我们今日有一个绝妙的机会,发扬各人抒情叙事的才能。我已经在各处写出:中国在20世纪的革命不是片面改造,而是将整个国家社会全部推翻,一切重来。本来专制皇权以昊天诰命为基础,真理总是由上而下,这种体制已于1912年被清算。下面农村社会里以小自耕农为付税的基础,以“尊卑、男女、长幼”的社会秩序作凝聚的力量。这一切早已不合时代,即纵有残余的力量,也在五四运动被推翻。再有上下之联系,原来只有刑法中之“五服十恶”,再有则是科举考试之程序。熟读诗书之文士,进而为庙堂里的执政,退则为乡宦士绅,各有名额,分配于府州县。这套也于1905年停科举而整个截断。民国成立之后,中央政府不仅无从向各地区抽取土地税,并且无法获知基层情形。如土地分割过细,农民负债很多,详情尚待中共执行土地改革时方始暴露。

简概言之,旧体制无一项有实质的因素可以改造利用,只有整个重新造起。在这种条件下,蒋介石及当日国民党所创造限于新国家之高层机构,包括统一之军令及全国施行之法币,由对日抗战而完成。中共及毛泽东之作为,在翻转农村之基层,剔除当中百年旧习,借着内战及对外隔绝的条件完成。台湾方面也因着战时状态,实行三七五减租,收到类似的功效,而今两岸尽力通商,一方面志在提高人民生活,一方面也重创新法制,作为上下之联系。

黑格尔说,广大的群众运动,虽领导人亦无法获知其行动的实际意义。《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对此说全然赞同。托尔斯泰并且说出:只有观察其他行星的运转,才能了解地动。《日瓦戈医生》的作者更指出无人能做历史的主宰,纵是伟大人物,也不过是历史的“经纪人”。

我们再看各当事人的证言,情形也确如此,我最近几年有机会仔细阅及蒋介石日记,他不仅对国事无全盘计划,连北伐的成功也是“将错就错”,对日抗战更无胜利的把握,只有“孤注一掷”,有时他尚说出,如战败国亡,亦可“保全国家之人格”。

毛泽东阅及土改的报告,才能实切体会问题的复杂与严重,他之被逼得无出路,可以从“后院炼钢”的情形看出。但是也即在“文革”期间全民穿蓝布袄吃大锅饭,政府以低价向农民购买粮食,也以低价配给市民,从此节衣缩食,也终为国家筹得一些资本。即由农村缴收部分,也值六千亿元。

这当然不是他个人策划。所以他写信给江青,也自叙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邓小平、胡耀邦与赵紫阳于1978年发动经济改革,也无通盘的打算,只说“摸石子过河”。

观察其他星球的运转,才领悟到地动。中国的全面改造,史无前例。我们只能在研读其他先进国家改造之程序,才能在比较之间,领悟到综合诸般行动的积极意义。

所以这百余年来的经历,固然或正或反,经过志士仁人的牺牲奋斗,也包含着无数匹夫匹妇的一点一滴的经营,最后才集江淮河泗之水成为汪洋。

这是一段五百年甚至一千年来未有之奇遇,中国的改造牵动了每一个家庭。像北欧传统所谓传奇(saga),何止千万起?况且当中各家各户成员,有的留居故土,有的被放逐于海外,也必比比皆是。在座诸位是否有人敢冒大险,将一种类似剖面的场合替我们勾画出来?花上五年十年的功夫,作这样的文学巨著?是否能脱离传统道德的窠臼,也不受流行的意识形态束缚?(因为此番变动,即旨在修正改造这些因素。)以今日文化界拥抱着计算机与电子通讯的热忱,是否十年之后,深入下一世纪,仍有众多的读者欣赏如此的长篇巨著?也有出版家,在每月每周经营计算之余,愿意承担发行之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