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畸胎之七十年代(第4/8页)
他一听,傻眼了。
但是他也同时犯了倔劲儿——不是想让我没法儿走到我的土地那儿去种吗?那我离开这个村就是了!
当天晚上他背井离乡流浪到外地去了。
像他这么一个农民,流浪到哪儿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啊!
但他有力气,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受歧视,居然在异地他乡活了好几年,并且积攒下了一笔钱。
那钱是怎么攒下的呢?
是与人合伙,在城市里掏大粪,压成粪饼子,一车车卖了得来的钱。当年农村缺化肥,一车粪饼子能卖二三十元。但那实际上也是违法的勾当。因为粪既然值钱,城市里的公厕就不是什么人随便都可以掏的。干那勾当,也是盗的行径,罪名是“盗粪”。盗粪者们都是半夜三更偷偷地盗。
幸而他几年中一次也没被逮着过。
背井离乡之人大抵是这样的——一旦积攒下了点儿钱,惦记亲人、思念家乡的心情就更深切了。
于是某一年的年根儿,他出现在村里,背着半扇猪,虽然衣着非锦,甚至还可以说有点儿褴褛,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呈现着衣锦还乡的那么一种意味儿。
毕竟,背着半扇猪呢!
那一年已经是1965年,提醒人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一年。那一年队里也就是村里的收成很不好,一半怪天,一半怨人。男女老少都愁眉不展的,不知即将到来的春节究竟该怎么过活,才能多少过出点儿快乐的气氛。
我们那一个农民弟兄的出现,使村人们感到愤慨。瞧他这个坚决走资本主义私有化道路的人!他行进在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上的步子是多么的意气风发趾高气扬啊!——趾高气扬的什么劲儿呢?
确切地说,村人的愤慨,主要是由他所背的那半扇猪引起的。
他们认为他是在公然挑衅,既是对他们,也是对农村集体化道路,对社会主义。
于是就有人拦住他,谴责他:“你既然非要一个人走私有化的道路,为什么还双脚踩在我们社会主义集体化的道路上?”
他也恼火了,振振有词道:“你们想干什么?不过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农村土路,在解放前也不至于不许谁走!”
听听,这不明明是在攻击社会主义嘛!
有的村人想,你背回来半扇猪有什么值得显摆的?没有水看你那猪肉怎么个吃法?
也不用谁下令,他们就轮流把村里的一口井看守住了——不许他家的人来汲社会主义的井里的水了。
事实是,他不在村里的几年中,不仅他家那三亩几分地早已归了集体,凡是他家能参加集体劳动的人,也早已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了。而且,和别的社员们的关系处得还都挺不错。
都是那半扇猪惹的祸,以及他那一种走资本主义私有化道路仿佛走得不屈不挠、走得特来劲儿的模样。
至于那一口井,他很清楚——它不是社会主义以后才有的。那是一口古井,解放前好几辈子的时候就有了。
不许他家的人汲水,他怒不可遏了,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蹦着高骂了起来。
骂些什么呢?无非骂村里的人连点儿乡情都不讲,变得彻底地没了人味而已。
这一骂就惊动了村干部们。
村干部们凑在一起统一思想,皆认为太应该好好教育教育这个人了。
而在当年,对一个人的最行之有效的教育方式无非便是召开批判会。
于是,他家里闯入了民兵,将他倒拧着两条胳膊押到小学校去了——全村人集合到那儿对他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批判会和批斗会,原本界限就不很分明,尤其在当年的农村里更是那样。结果批着批着,渐渐就变成斗了。他被逼着站到一张桌子上去了。斗的非要使被斗的低头认罪不可,被斗的则你们越斗我越不服。结果,斗人的都急眼了,被斗的也急眼了。人们一个没留神,他做出了一件冲动过火之事——他背后的墙上贴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他猝一转身,将毛主席像扯下来了,随之便撕,边撕还边说:“叫你们说话不算话!叫你们说话不算话!早知今天这样,我当年才不那么积极!……”
一阵肃静,鸦雀无声。
他自然几分钟后就后悔了,然而后悔也晚了。
众目睽睽,都看到他做下了什么事。
那在当年是犯死罪的事。
谁敢把那样的事压下呢?没人敢。
村干部们连夜向公社汇报了;公社火速向县里汇报了;县里认为案情实属重大,汇报到了省里。
第二天,从省城开来了警车,将他用亮锃锃的手铐铐走了。
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六七岁。
他千里迢迢背回家里的那半扇猪,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