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见证之年代(第7/40页)

总体而言,知识女性当年比知识男性们更善于摆正自己的角色位置,更善于无冲突相处,更善于维护三者之间的“生态平衡”。她们积极的、有益的社会作用,是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充分肯定的。她们在20世纪50年代的女性中虽是少数,但毕竟最能代表20世纪50年代中国女性的时代风采。

她们当年经常深入到街道居民组,为五花八门的事进行宣传、读解、鼓动。于是广大的家庭妇女们,便有幸接触到了闯入自己视野的她们。每次她们的身份都代表着党政机关部门,令家庭妇女们不能不仰目而视,洗耳恭听。

少年时期的我,便是在那一种情况下见到她们的。

我和家庭妇女们一样,更喜欢听她们中第三类女人作动员。她们说话时习惯于借助手势加强语意。她们较少用“上级”这个词。她们口中经常道出的四个字是“咱们妇女”,于是她们和家庭妇女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似乎平等得不能再平等了。同时,家庭妇女们感到,她们自己便是“上级”了,起码是“咱们妇女”的“上级”。

第二类知识女性,亦即新中国发给学历证书的女人们,讲起话来则就不那么响亮,不那么热烈,不那么神采飞扬了,她们显得远不如第三类知识女性们那么自信。她们手中往往拿着报、文件或几页稿,一边说,一边看,怕说错了。

如果有前两类知识女性同行,第一类知识女性往往很拘谨,不多说什么,也往往没机会说什么。但如果没第三类知识女性在场,第一类、第二类知识女性讲起话来也会变得生动自如的。

做完动员报告,她们就分头到各家各户串门儿。而且,哪一家哪一户的房子低矮破旧,她们越爱去。不管床上炕上乱不乱,椅子凳子擦没擦,落身便坐,坐下便聊家常。聊时,每每拉着窘得不知所措的女主人的手,令后者们激动得泪眼汪汪。

她们常常郑重地这样说:“大嫂,信我的,生活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就像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瓦西里对忧愁的妻子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她们抱起人家的小孩子就亲,就逗。她们语重心长地替女主人教诲小学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听父母的话,要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

如今回忆起来,我觉得她们(三类女性都包括在内)当年并非作秀,而是内心里真有一种对百姓的亲情。也许她们意识到自己在家庭妇女们心目中是代表着党和政府的,所以感受到能和家庭妇女们打成一片乃是特殊的愉快。她们走时,家庭妇女们往往成群结队地送出大院,送至街头,恋恋不舍。

应该承认,她们当年像一种黏合剂,以女性特有的感情色彩和非常浓厚的方式,紧密了底层民众,起码是底层家庭妇女们与党和政府的关系。

这一点她们做得比当年的男性们出色得多。如果没有她们深入的、经常的宣传鼓励和教化,家庭妇女们与党和政府的关系其实是极为松懈的,只不过经由街道和居民组的妇女干部们发生着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罢了。

以上三类20世纪50年代的知识女性,在第四类知识女性们面前,又不能不一律地肃然起敬。

这第四类知识女性,便是首长们的夫人。她们中不少人革命资本雄厚,本身又往往是处级干部。20世纪50年代,一个是处级干部的女人,在寻常人心目中,本身已接近高干了。想想嘛,她在部队里是团级!而且事实上,20世纪50年代,处级干部也的确是高干的初级——十三级。即使她们不是处级,是科级,也往往是身居要职的科级。她们的丈夫,又往往是局长、厅长、省市党政机关的部长们,甚至是省市正副职领导们。

所以,她们身上往往既有官气,同时也有官太太之气。哪怕她们是温和待人的女人,也难以全部掩饰起身上的官气和官太太之气。为官不能半点儿没有官气。但官气在她们身上,由于官太太之气而有时表现得盛气凌人。可以这么认为——她们比自己的丈夫们更早地从内心里消除了“百姓”这一概念。

20世纪50年代,除了庞大的家庭妇女群体,除了以上四类知识女性,当然还应提到那些工人女性、服务行业的女性,以及从事教育、卫生、文化工作的女性,她们皆是新中国的第一代职业女性。在一个意识形态极端政治化的国家里,“第一代”本身就是莫大的荣幸。这荣幸当年通过各种方式灌输进她们的头脑,并在她们的头脑中发酵为极其强烈的自豪。如今我们稍微一想,其实“第一代”并不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因为这世界一向经常产生着方方面面的“第一代”,但当年她们可不会像我们现在这么稀松平常地去想。如果当年有人将我们现在这么稀松平常的想法告诉了她们,她们定会生气,甚至会认为我们思想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