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幼年丧父,遭人生突变(第5/6页)

他看见门前的黄尘土路上踉跄行来一人,光线暗弱,也看不清模样,只觉得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衣服脏得像从泥里掏出来的一般,前襟后衣拉出了三五条口子,两只鞋子都穿了洞,生生露出一排脚趾,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跋千山涉万水,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霜苦楚,早把一个人折腾成非人非鬼的乞丐模样。

那人跌跌撞撞地停在了诸葛祖宅前,看着冯安竟浑身发起了抖,只管喘粗气,却是累得一个字说不出。

冯安以为是讨乞,他从腰里摸出一把五铢钱:“给,往东走有家汤饼铺,这些钱够你买两份了。”

乞丐不接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冯安,嗓子张了张,发出一串黏黏的咳嗽声,白皮爆翻的嘴唇费力地吐出几个可怜巴巴的字:“安,安叔……”

冯安全身的筋骨都收紧了,他狠狠地瞪大眼睛,目光如刀般死死地杀过去,一刀刀凿去那人脸上的黑垢和血痕,手中的铜钱竟在一瞬间重得拿不稳,一骨碌全撒了下去。

“瑾公子!”他冲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诸葛瑾。

诸葛瑾呜咽着哭了出来,他走了几千里路,穿过血肉横飞的腥臭战场,和百万流民奔徙逃难,偷过田里没成熟的庄稼,吃过树皮草根,见过人相食的惨景,躲在尸体堆里装死躲避乱军,几次以为自己将埋骨荒郊,绝望得甚至想自杀了断,却终于走到了家。

冯安也自激动地哭了,顾不得所以地大喊道:“主母,仲公子,瑾公子回来了,瑾公子回来了!”

屋里的人都震惊了,诸葛瑾听见纷沓的脚步声,那份嘈杂却带给他温暖而充实的安全感,他歪斜着失去了知觉。

待得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高天上月明星稀,屋里灯火摇晃,他看见周围全是熟脸,有母亲、叔父、大妹、二妹、二弟、小弟,他以为是在做梦,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一点也不含糊。

“母亲,叔父……”诸葛瑾想给他们行礼,却觉得身体里没力气。

冯安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吧。”

诸葛瑾捧着碗,滋滋的面香钻入脏腑,长久以来被意志力压抑的饥饿撕开了矜持,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稀里呼噜大快朵颐,顷刻间,已是面尽汤干,还将碗沿掉着的几滴汤水舔干净。顾氏看得直淌眼泪,抚着他的头道:“瑾儿,你到底遭了多少罪?”

诸葛瑾把碗筷一放,精神恢复了一些,他从床上滚下来,跪在顾氏面前,哭道:“母亲,儿子险些回不来了!”

顾氏抹着泪花儿,扯起了他:“几个月没有音信,可让我们担心得不成,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如今可是回来了。”

诸葛玄扶着诸葛瑾重又坐回床,取手绢擦着他脸上的眼泪:“回来就好,你这一路受了不少苦吧。”

提起经历,诸葛瑾不免又红了眼睛,吭吭戚戚地叙述起来:

他自从在洛阳太学收到父亲的丧报,本打算不顾一切千里奔赴,不料洛阳城突起宫变,不得已耽搁了几日,等祸乱平息,他匆匆地收拾行装离开。可还没走到新郑,关东诸侯会盟讨董,再起刀兵,中原顷时战火四起,司州、豫州、兖州、徐州连遭兵燹,归家的途中处处是战场,流寇盗贼也趁机起事,他一路上小心翼翼,还是遭遇盗寇,幸而盗寇怜他是孤弱少年,只抢走了他的行囊,留了他一条命。他失了财货,逼得沿途乞讨,可中原百姓流离,遍地尸骸,无有生民,他常常几天粒米不沾,熬不住了便挖土挖草充饥。好不容易回到奉高,却听说家人迁回阳都,他只好再跋路途,到底是拼着一口硬气,总算是走到了家。

诸葛瑾的这一番叙述才说至一半,昭蕙、昭苏已哭得不行,待诸葛瑾说到他藏在死人堆里躲避乱军,昭苏竟捂着耳朵不敢听了。

诸葛玄怜惜地说:“瑾儿受苦了,好在老天有眼,终能复返家园。”

诸葛瑾微泣道:“我数次几乎撑不下去了,只是想到要回来送父亲一程……”说起父亲,少年满腔的悲情都澎湃了,眼泪再也不能遏制住了,“母亲,叔父,带我去看看父亲,成么?”

诸葛玄长叹,知道诸葛瑾正是仗着孝悌之心才能支撑住这千里跋涉,他扶住诸葛瑾,冯安捧来一套斩衰给诸葛瑾换上,众人簇拥着他去灵堂,诸葛瑾在父亲的灵柩前祭了酒,哭拜了一场。

回来后,诸葛瑾却再也睡不着了,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明明很疲倦,困意却被挤成了僵冷的一团,不能让意识轻松地舒展开去,睡觉真是太奢侈的享受,他的身子虽捂在热乎乎的被褥里,意识还飘在骨骸曝露的战场上,窗外洒入的月光白得瘆人,像那横死荒野的尸体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