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天下主义与中国的内外秩序(第6/9页)

清帝国通过王朝认同建立中国之“一体”的方式已不适应民族国家之时代,今日中国需要一个具有同一性的国族认同。多元性与同一性之间所存在的内在紧张,是当代世界多民族国家所面临的普遍困境。民族问题具有其自身的复杂性,无法通过民主制度简单解决。在有些自由主义者看来,所谓民族问题是一个虚假的问题,他们以为只要真正实现普遍的地方自治,施行联邦制,民族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化为无形。然而,古今中外的历史不止一次地表明,对于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来说,一旦进入民主化进程,随着中央权力的式微,边疆民族会释放出要求独立的强烈欲望,统一的国家将会面临解体的危险。奥斯曼帝国、苏联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崩溃的。

如何在推进民主化的同时,一方面防止民族分离主义所导致的国家解体,另一方面又切实落实少数民族的文化与政治的自治权?显然,过于强调经济政治文化同一性的民族国家一体化治理模式很难解开这个死结,而传统帝国多元宗教与治理体制的成功经验,反而会给我们以历史的智慧与启示。在今日之中国,一方面已通过“宪法爱国主义”在法律上给不同民族和区域的个人以国民的平等身份和同等的尊重,强化各民族和族群的个人在公民身份上的国族认同,同时将传统帝国以君主为象征符号的王朝认同,转变为现代民族国家以宪法为核心的国家认同;另一方面则要借鉴传统帝国的多元宗教与治理体制,让儒家成为汉民族的文化认同符号,同时保护各少数民族宗教、语言和文化的独特性,承认他们作为少数族群的集体权利,并予以制度性的保障。如此才能造就新天下主义的内部秩序,实现中华民族既“一体”又“多元”的国族建构。

四、天下的外部秩序:超越民族国家主权观念

19世纪至今之世界,是民族国家分立之时代。国家主权至上、民族生存的核心利益、从陆地到海洋明确的领地疆域,这些迥异于传统天下主义的民族国家意识,如今从官方到民间,在中国已经深入人心。当始作俑者欧洲人从两次大战中吸取血的教训,开始淡化国家主义、走向欧洲联盟、强调世界主义的时候,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世界,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却空前膨胀,军事冲突有一触即发之势。

对此,新天下主义可以是一剂解药吗?

今日之中国,拥有多元的疆域和众多的民族,为了维持这一庞大国家的秩序和稳定,它是以民族国家的方式进行着内部和外部治理,而且以国家至上的思维处理国际事务和调整利益冲突。

中国的崛起让周边有些国家感觉不安,他们甚至提出要将世界帝国中的老大美国引入东亚,平衡中国势力的扩张。最近韩国的白永瑞教授在一篇题为《中华帝国论在东亚的意义》的文章中如此写道:“中国的前近代帝国没有分解成多个国民国家,至今还维持着中世纪帝国的性格,这种特殊性决定着现今中国的存在方式,同时,如果说现代是从国民国家的时代飞速转变为‘帝国’的时代,那么从某种意义上,中国原有的帝国的性格不但不会消失,反而会进一步加强。”[6]

传统的中华帝国背后,乃有一个人类的天下意识,一套超越王朝利益之上的普遍性价值,这些来自于天的伦理之道,作为天下之是非标准,制约了统治者的行为,决定了王朝统治是否具有合法性。然而,一个没有天下意识的帝国,意味着在帝国的肉身之中,不再拥有普世性的价值尺度和令人心安的文明之魂,取而代之的,只是民族国家自家利益的考量。而传统的中华帝国之所以有万国来朝的盛况,重要的不是周边国家恐惧帝国的武力征服,而是为其先进的文明与制度所吸引,这种文明的吸引力就是一个国家的软实力。

国家利益至上,永远只能说服“我者”中的利益中人,而无法让“他者”心悦诚服。儒家之所以博大,乃是越一身一己之“小我”、一家一姓之王朝利益,而有天下之普世价值,这是一个最大的“大我”,人类的“大我”。五四的中国知识分子也以现代的世界主义精神,继承了将个人与人类打通的天下主义精神。傅斯年有段名言足以代表“五四”人的心理:“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我’和人类中间的一切阶级,若家族、地方、国家等等,都是偶像。”[7]连最早将民族国家观念引入中国、在晚清狂热鼓吹民族国家至上的梁启超,到了五四的时候,也幡然解悟:“我们的爱国,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个人,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世界。我们是要托庇在这国家底下,将国内各个人的天赋能力尽量发挥,向世界人类全体文明大大地有所贡献。”[8]于是,五四的爱国运动成为一场具有世界主义背景的爱国运动,学生上街争的不仅是狭隘的国家权益,而且是国际社会的公理。以公理抗议强权,而非以强权对抗强权,这就是五四爱国者们新天下主义的胸怀。民族国家观念从欧洲经日本引入到中国,配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主义,到清末民初已经深入人心。但第一次欧战的惨烈,让五四知识分子对此有所警惕,遂以世界主义予以解毒。今天当东亚各国民族主义在政客和舆论的煽动下再次高涨之际,如何超克民族国家至上,寻求东亚和世界的新普遍性,成为东亚社会有识之士共同关心的话题。21世纪的世界重心已经从大西洋转移到太平洋,处于太平洋西岸的东亚不该是对抗的东亚,而应是一个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