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第7/17页)

当快乐主义取代德性主义成为现代之善之后,作为一个快乐主义者,是追求感官的快乐,还是精神的快乐?或者如边沁所说,二者在造就幸福量化指数时完全等价?梁启超在1902年的时候撰文介绍过乐利主义泰斗边沁的学说,他虽然欣赏边沁的为人类公益的功利主义道德,却对其只问快乐之量、不重快乐之质的看法,有所批评。在梁启超看来,人与动物不同,“故于普遍快乐之外,当有所谓特别高尚之快乐也”。他更欣赏小密尔的看法,“必以肉欲之乐为下等,以智德之乐为高度者也”。[52]接受功利主义和快乐主义的道德观,但拒斥纯粹的物质主义和感官享受,似乎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看法。吴康在《新潮》的另一篇谈人生的文章中,一方面说人生问题,头一件便是吃穿日用的物质问题,但又强调:“我人的生活,反对物质是不成了。但是若反其道而行之,只管男女饮食,不顾利害,纵欲忘身,这种消极的物质主义,又是破坏人生的一个大蟊贼。”[53]青年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也将自己所欣赏的个人主义定位在精神的基础上:“此个人主义乃为精神的,可谓精神之个人主义”;“自利之主要在利自己之精神,肉体无利之价值”。[54]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从晚清到五四中国知识分子所接受的功利主义,不是边沁式的,而是约翰·密尔式的。虽然两位英国思想家几乎同时被介绍进中国,但自严复翻译《群己权界论》,相比于边沁,约翰·密尔的修正型功利主义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尤深。

密尔的两本著作《功利主义》和《论自由》,分别阐述了其两大原则:一是功利原则,二是自由原则。许多研究者发现,这两大原则之间强调的重心不同,具有某种紧张性。[55]功利原则按照“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来评判什么是善,什么是正当。而密尔与边沁不同,他并不像边沁那样认为所有的快乐都是等价的,可以量化。密尔认为快乐有质地之分,在价值上,精神的快乐、为公众奉献所得到的快乐要比个人的感官幸福高得多。[56]而自由原则强调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利益和自我价值的最好判断者,只要不侵犯他人的利益,个人的选择就是合理的、正当的。个人自由之所以重要,不仅在于人们有权利追求自己那份快乐,而且是为了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个性自由发展,发现自我,完善自我。一个有创造力的社会,就是一个充满个性的社会。[57]

约翰·密尔将公众之善与个性自由并重的原则,在五四的个人主义建构之中,具有重大影响。功利主义与个性主义互相融化,成为最基础的论证之一。傅斯年在《人生问题发端》一文中,引用西方哲人的话说:“我最初所想的是上帝,后来是理,最后是人。”[58]人生的意义不再像传统中国那样来自天命、天道、天理,也不再像清末民初那样来自抽象的公理,而是只能用人生解释人生,这就是用功利主义的“人生的福利(welfare)和人生的效用(effects)去解决人生问题”。他最后认为,正确人生观的结论应该是:“为公众的福利自由发展个人。”[59]五四启蒙思想家心目中“真正的个人主义”,不是杨朱式的唯我、顺世与独善,也不是西方从霍布斯、洛克到亚当·斯密的权利个人主义古典传统。他们受到19世纪的边沁、密尔这些修正派自由主义的思想熏陶,又接上宋明以来朱子学的“自我”与阳明学的“良知”传统,于是,五四的个人主义固然立足于小我,但这个小我不是物欲的、感官享受的小我,而是有个性、有理性、有担当、有责任的小我,个人的终极意义乃是为了人类、社会和公众的那个大我。

五四思想家的功利主义固然重精神之快乐,追求社会的公意,但其趋苦求乐、满足欲望的基本人性观一旦获得价值上的正当性,在社会上所产生的连锁反应,是启蒙者所无法控制的。梁启超在引进边沁的功利主义学说时,就表示出强烈的担心:

天下不明算学之人太多,彼其本有贪乐好利之性质,而又不知真乐利之所存,一闻乐利主义之言,辄借学理以自文。于是竞沉溺于浅夫昏子之所谓利,而流弊遂以无穷。边氏之论,几于教揉升木焉。故教育不普及,则乐利主义,万不可昌言。吾之欲演述边沁学说也久矣,徒坐此,兢兢焉。[60]

为了国家的富强,需要引进进化论和功利主义,但功利主义背后的利益至上和快乐至上,一旦走出学理,又很容易产生流弊。梁启超对边沁就像对待杨朱一样,态度是异常矛盾的。梁任公并非杞人忧天,他这番话写于1902年,到了民国初年,短短10年时间,一股物质主义的狂潮便席卷神州,无法自抑。1913年,杜亚泉在《东方杂志》撰文,指出物欲主义思潮已经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