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中国的天下与夷夏之变异(第7/8页)

传统的夷夏之辨和天下主义发展到近代所出现的两种极端形态——种族论和文明论虽然影响巨大,但它们却无法回应近代中国的核心问题:打造一个与全球文明接轨的民族国家,既保持中国自身的文化认同,又具有近代的文明价值和制度。无论是保守的还是激进的种族论,虽然都现成地使用中国特殊的种族与历史建构国族的“我者”,但这样的“我者”却以排除“他者”的文明为前提,具有“自我幽闭症”性格。而以西方为典范的文明论尽管有可能实现中国的近代化,但在获得了“近代”的同时,却失去了“我者”的主体性,无法建立自身的国族认同。在古代中国,因为天下文明就是以华夏为中心的文明,普世的天下建立在特殊的华夏之中,因而即便政权是异族,在文化上依然不会发生“我者”认同的困境。然而,到了近代中国,普世的文明与特殊华夏发生了断裂,天下不再是“我者”的天下,而华夏也失去了文明的优越感,在这一困境下,天下与华夏、近代与中国之间,发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痕,使得什么是近代中国的认同这个问题真正地凸显出来,摆在中国知识分子面前。

于是,在种族论与文明论、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两个极端之间,出现了温和的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这就是文化民族主义与新天下主义。

所谓温和的民族主义,就是类似德国赫尔德式的文化民族主义。其有着世界主义的背景,绝不排斥世界的主流文明,同时又追求本民族的文化主体性。民族的主体性因为是文化的,而不是种族的,因而是开放的,也是和平的。在近代中国,这种温和的文化民族主义正是陈寅恪所倡导的“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33]这是宋以后民族主体性意识的健康版传承,是夷夏之辨与天下主义互相镶嵌的历史传统,它从晚清张之洞的中体西用开始,有一条清晰的思想史脉络:杜亚泉、梁漱溟、学衡派和新儒家,也被张君劢这样的自由民族主义者引为同调。

所谓温和的世界主义,乃是一种新天下主义。它不以中西为沟壑、古今为壁垒,而是追求全人类的普世文明。世界主义看起来似乎是反民族主义的,但其背后又有一种最宽阔的民族主义胸怀,即借鉴全人类的文明成果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胡适先生说过,“民族主义有三个方面:最浅的是排外,其次是拥护本国固有的文化,最高又最艰难的是努力建立一个民族的国家。”[34]盲目排外指的是刚性的、原教旨的种族主义,而拥护本国固有文化、民族文化不一定排外,但强调的是以历史文化为核心的民族主体性。而民族国家的建构,乃是一种非民族的民族主义表现,即试图用全人类的文明(也包括中国自身的文明)打造一个现代民族国家,这就是五四以后所出现的新天下主义。

在近代中国,种族论和文明论作为两个极端,总是发生剧烈的碰撞和冲突,但文化民族主义与新天下主义之间却能够建立良好的互动,它们都有世界主义的胸怀,同时又有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意识,虽然一个强调中国本位,另一个突出普世文明,但都不以排除对方为自己的前提。它们继承了古代中国天下主义与夷夏之辨的辩证传统,在普世的天下视野里面追求中国文化自身的定位和认同,在普遍与特殊的融合之中建构“我者”的主体性,同时不断地将“他者”文明的优秀成分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新天下主义追求的是“好的”文明,而文化民族主义拥抱的是“我们的”文化,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将他人“好的”文明转化为“我们的”文化,成为民族主体性的一部分;而将“我们的”文化放在世界视野之中,上升为普世文明,让它从特殊走向普遍,成为全球普世之“好”?古代中国的天下主义和夷夏之辨,提供了将普遍性融入特殊性、从本土文化上升为普世文明的智慧。


[1] 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布》,第20页。

[2] [日]宫崎市定:《中国文化的本质》,见《宫崎市定论文选集》,下卷,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翻译组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304页。

[3] [清]郭嵩焘:《郭嵩焘诗文集》,杨坚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202页。

[4] 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布》,第20页。

[5] 详见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第22页。

[6] 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第23、132页。

[7] 参见[美]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2章,第39—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