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9/21页)

知道了这些,我们就不会奇怪为什么是这些异族皇帝,成了中国历史上对汉文化掌握得最炉火纯青的统治者。他们的书法、诗文,比绝大部分汉族皇帝还要漂亮、精彩;他们对中国哲学的研究和体会,比绝大多数汉族知识分子还要深刻、透彻。

上帝从来都乐于奖赏那些勇于付出的人,他不会因为这些人是异族就少给他们收获。对汉文化前所未有的深入探索,奠定了清代统治成功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成功继承和光大了汉人的政治传统,全面借鉴吸收了历代汉族帝王的统治经验,熟练地掌握了汉人积累千年形成的统治技术。

(四)

然而,相比吸收,满族人做得更出色的是对汉文化的拒绝。

皇太极的子孙们比他有更多的机会来观察汉人。虽然生活在汉族皇帝留下来的皇宫里,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异族血统。他们穿着披肩箭袖,戴着花翎,高坐在太和殿那把历代汉帝王坐过的巨大龙椅上,注视着眼前跪着的群臣:左边,是满族亲贵;右边,是汉族大臣。这个位置很利于他们敏锐地观察和判断这两种文化的异同。

从康熙到乾隆,这些精明的满族皇帝一直留心观察着汉人的种种表现,留下了许多关于满汉对比的颇有意思、有时是颇为精彩的点评。当然,作为征服者,他们的眼光夹带着种种偏见,语气中充满轻蔑和歧视,然而毕竟旁观者清,今天再来回顾他们的种种观点,也许并非没有一点借鉴意义。

三代皇帝在总结满洲人的优点时,都要提到“笃实”“质朴”。他们说“满洲本性朴实”,“惟我满洲本习纯一,笃实忠孝”,“我满洲人等,笃于事上,一意竭诚孝于父母,不好货财,虽极贫困窘迫,不行无耻卑鄙之事,此我满洲人之所长也。”

应该说,他们的总结距事实不远。

清初那些越过山海关的汉人,往往对东北人的好客极感惊异。南方人王一元在《辽左见闻录》中记载说:“辽东之人,风俗古朴,行商旅客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然杀鸡宰猪热情相待,还会准备草豆来饲喂马骡,根本不问客人之何来何往也。次日早晨,如果你拿带来的土特产馈送,他们会接受,或者仅仅道声谢就走,他们也很高兴;如果你送他们银钱,则坚决不要。”顺治十五年(1658年)来到东北的张缙彦也描述说,东北“行走百里往还不用带粮食,牛马不携草粟,随便找个人家就可以投宿,如同老相识一样。主人家有什么就拿什么来招待,不要求你回报,也不自认为自己是做了什么好事”。

今天我们还可以从东北人的热情豪爽中,瞥见最初这些土著祖先的遗风。那个时候的满洲人,和今天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一样,语言笨拙,笑容朴实。他们有难则相互救助,有获则彼此平分。《柳边纪略》记载满洲人围猎之时,“所得禽兽,必饷亲友”。他们还没有进化出具有斤斤计较、相互提防的聪明。

与此相反,汉族人则在数千年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发展出了异常复杂、精妙的生存技巧。满族皇帝对汉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心机太深”“人心不古”。康熙皇帝晚年对诸皇子说:“朕临御多年,每以汉人难治。”

康熙总结他和汉人打交道时的感觉说:“大约观汉人虽似易,而知之却甚难。凡其所言,必计及日后,易于变更。”就是说,汉人看起来很好交往,但知心很难。他们一言一行,往往背后隐藏着深远的算计,常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叫人难以捉摸。康熙常批评汉人为人行事缺乏原则,唯以取巧为能:“副都御史许三礼向朕举荐熊赐履。当熊赐履被批评时,那些汉官也纷纷说他的坏话。而今见朕要起用他,又纷纷来说他的好话……以此观之,汉人行径殊为可耻!”

在谈到汉地社会不安不好时,康熙也归因于汉人道德沦陷。他说“汉人胆大,无所不为”。他把蒙古人的“忠厚”与汉人的“浇漓”进行对比说:“蒙古终年无杀伤人命之事,即此可见风俗醇厚。中国各省,人命案件不止千百,固缘人多,亦习尚浇漓使然也。”确实,终满清一朝,因为蒙古的“淳朴”与满族相类,王朝的统治者对蒙古人的信任好感超过其他民族。

雍正皇帝在历代满族皇帝中精明强干、伶牙俐齿首屈一指,然而却对汉人的精明同样退避三舍。他说汉官们笔头太厉害,“一字一言,皆怀诡谲”。在阅读他们的奏折时,他总是分外小心,力求读出字缝中的内容,以免“被人耻笑了去”。他对汉大臣坦率地说:“向来尔等之春秋,朕所深畏,一字一意,朕不能忽也。”

与康熙帝泛泛批评汉人“习尚浇漓”不同,雍正帝对汉人的批评更有现实针对性和政治实用性,他对汉人的恶感主要集中在“巧宦”“乡愿”,即太会做官,太会做人。他说,满族官员往往实心任事,不怕得罪人,而汉官们外表和善,内心滑头。他们把主要心思花在庇护下属,为小集团谋利上,遇事不讲原则,不从大局出发。他说:“有一些封疆大吏,依恃自己平日操守颇廉,以为可以博取名誉而悠悠忽忽,对于地方事务,不能整饬经理,苟且塞责,姑息养奸。这些‘巧宦’,所害甚大,都是因为他们平日模棱悦众、违道干誉之所致也。”整个雍正一朝,皇帝一直努力打击官员中的“乡愿”“油滑”之风,对于那些“以缄默为老成,以退诿为谨慎”,把心思全花在保住自己禄位的人,批评处理起来毫不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