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街垒日 I(第5/6页)
“陛下,”奥纳诺答道,“您究竟将吉斯公爵视作朋友还是敌人呢?”在从国王的神情中读出答案后,他补充道:“请陛下给予圣裁,我会将他的脑袋送到您的脚下。”
拉吉什、维利奎尔和贝里艾佛尔三人倾向于妥协,生性胆怯的他们打断了奥纳诺的话,报以一番惊恐的劝诫。不过对于奥纳诺那套简单粗暴的应对办法,修道院院长戴尔本却温和地表示了赞成,他还显然怀着欣赏的态度引用了先知撒迦利亚的忠告,“percutiam pastorem et dispergentur oves”——击打牧人,羊就分散。⑭ 关于院长谙熟的圣经智慧,还有很多可以详谈,但就在亨利三世仍然踌躇未决时,这道难题中的牧羊人已经在羊群的陪伴和欢呼下来到了卢浮宫。
卢浮宫中的气氛大为不同。两排瑞士卫兵组成环形队列,面无表情地把守着庭院。吉斯沿着宽大的楼梯拾阶而上,两边迎立着绅士出身的四十五人卫队,当中领头的是勇敢、愚钝而又真诚的克利翁。公爵脱帽后向克利翁深鞠一躬;克利翁却将自己的帽子压得更加严实,像火枪的通条一样僵直地伫立着,一动不动地怒视公爵身后,那坚定的目光好像来自一位刽子手。公爵一边登上楼梯,一边向左右鞠躬致意,然而 45 人中竟没有一人向他回礼。
在一间长厅的最深处,国王就站在众多绅士的中心。在人群里,吉斯看到奥纳诺的目光不住地在自己和国王之间游移,那是一只浑身颤抖、伺机而动的斗犬才有的眼神。在表达敬意后,他听见了国王锐利而充满敌意的声音,仿佛惊雷一般:“你为何而来?”吉斯开始陈词,他谈了自己的忠诚,还有加诸己身的谰言和污蔑,但是亨利三世打断了他。“我告诉过你不要来这儿,”他转向贝里艾佛尔问道,“难道我没有吩咐过你,要他不要来这里吗?”说着亨利三世背过身去,朝着窗棂迈出几步,他的肩膀激动地高耸着,手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一位对吉斯并不友好的在场人士留下了见证,据说公爵无力地坐在了一个靠墙的箱子上,“并非有意要对国王失敬,却显然是因为膝盖无法支撑身体”。
由于年事已高、体型富态,登上这些楼梯对于凯瑟琳·德·美第奇而言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想必就是此时,她也出现在了大厅的门口。“我来到巴黎,”吉斯回答道,同时抬高了嗓音,“是应了您的母亲,王太后的要求。”
“没错,”凯瑟琳说道,一面向她的儿子走去,“是我邀请吉斯大人来巴黎的。”很久以前,也许没有人能够想到凯瑟琳·德·美第奇会成为高贵的大人物,甚至万分迷人,但是自从她的丈夫驾崩后,在数十年的风雨飘摇中,她却一次次成功地主导了局面。这一次,她仍然打算力挽狂澜。在那笨拙而总是披着一袭黑衣的身躯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威严,那如同面团般苍白的脸孔上点缀着形如黑刺李的眼睛,竟显露出裹挟一切的冷静。她看起来要比在场所有这些易于激动的男人更加睿智、坚定、老谋深算,好像她从来便占据着王太后的宝座,永远代表无上权威的源泉,而这些品质中的大部分,她委实都已集于一身。
在她走向大厅里侧的儿子时,人们也许想知道,她与吉斯的目光交汇是否印证了某种同谋关系,两人中又是否有谁回想起了 16 年前的场景,那时也是在卢浮宫,凯瑟琳·德·美第奇也像现在这样移步向前,在她的前后,一边是吉斯的亨利,当时不过是个大男孩儿,另一边则是盛怒下的另一位国王⑮ 。那一次,巴黎的暴民也已经准备好随时拿起武器。那一次,吉斯也狡狯地在宫廷和暴民之间玩起了两面派的游戏,在宗教狂热和怀有野心的政治阴谋之间闪转腾挪。如果她和吉斯还记得当时的光景,他们应该能回忆起来,彼时他们还有第三位共犯来为包藏在政治权术和宗教热忱下的隐秘意图背书,来帮助他们逼迫可怜、虚弱、半疯癫的年轻国王决意行动,而行动的后果竟成了国王短暂余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世事轮回,他们在圣巴托罗缪之夜的共犯却背离了他们,而且决心迎接他们的进攻。这个人就是瓦卢瓦的亨利,之前他领有安茹,现在领有法国,与兄长查理相比,他更加虚弱也更加强壮,更为癫狂也更为理智,他所知道的一切以及他曾犯下的罪俨如一副重担,使他永远无法摆脱命中赋予的角色,而他先前的同谋,他的母亲和表兄吉斯,也都被各自的宿命牢牢控制。
我们不知道凯瑟琳道出了怎样的言辞,使得亨利没有对奥纳诺的建议点头,也许她曾提醒国王注意下方街衢中拥挤的群众,以此唤起了亨利的恐惧,也许她向国王表示可以智取吉斯,挑起了国王的虚荣心,还有可能,她亲自向国王担保,以证明吉斯无罪(真相当然只有她自己清楚),引发了亨利强烈的正义感,真是够奇怪的,这一点恰恰埋藏于亨利三世的复杂性格之中。我们也不清楚既然凯瑟琳并非对杀戮怀有反感,又为何会剥夺儿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使他再无可能成为自己都城的主人。我们只能确定一点,这里一定有某些原因是出于自私的、个人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