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帝的显豁意旨(第2/6页)

很早以前,他就计划在修道院的中央建造一座高贵的教堂,离世的父王还有自己未来的尸骨都会安葬于此,为他们的灵魂举办的弥撒仪式将在这里一日多场、日复一日的进行,直至时间的尽头。从那以后,腓力似乎便被一种恐惧感萦绕着,他开始害怕自己不能活着看到陵墓竣工。他如此急迫地催促工程的进度,以至于谋臣们纷纷抱怨,国王为了一座修道院花费的时间竟然不逊于照料他的诸多王国。只要国王的代理人还能在威尼斯找到另一幅悦目的画作、在佛兰德发现另一张可心的挂毯,或是在那不勒斯、罗马遇到另一尊满意的古典雕塑,修道院的内部装饰就永远不会完工,虽然如此,现在距离最后一块石料和瓷砖得以安放终究还是过去两年多了。腓力已经开始生活在了自己的梦想之中。用巨石垒造的这组庞大建筑群就像腓力披在自己身上的一袭华服,诉说着他的独特自我。瞭望全欧,再也没有其他建筑曾经如此鲜明地回响着某一个人的个体精神了。

修道院坐落在群山的山坡上,在身后,瓜达马拉山脉的锯齿状山脊陡然抬升,在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迅速向远方退去。山上的修道院仿佛是建在基座之上的纪念碑,赞美着脚下西班牙的平原。建筑本身高悬的位置,四围辽远的景致,身后迤逦向北、荒凉冷落的背景风光,与笼罩着它的光线、空气和静寂彼此糅合,渲染出了席卷一切的幽居和与世隔离之感。用当地出产的花岗岩砌成的外墙形貌巨大、不事雕饰,仿佛是从山上长出来的一般。纤瘦而深深嵌入墙内的窗户好似张开嘴巴的山洞,又仿佛蓄势待发的炮孔。

在这组建筑群的中心,修道院教堂高耸的穹顶拔地而起。它的轮廓不禁使人联想到圣彼得大教堂,二者的相似性没能逃脱同时代人的眼睛,又或者圣洛伦索修道院从来便没有打算向世人隐瞒这一点。无论谁被德意志的选帝侯们推举为皇帝① ,腓力都认为自己才是上帝遴选的帝王,是负有神圣使命的真命天子,与教皇并驾齐驱。虽然体现这种意涵的圣洛伦索修道院的教堂在规模上输于罗马的那一座,但是放眼 16 世纪的欧洲,除了圣彼得大教堂与梵蒂冈的建筑群,便再也没有其他可以与埃斯科里亚尔的建筑群在规模上相提并论了。两处均是引人注目的复合体,一身二役,兼作宫殿和教堂。二者都是当时的摩登建筑,代表了欧洲截至 16 世纪 80 年代最新的营造风尚。最后,它们还都散发出反宗教改革的气息。但相同之处到此便戛然而止了。腓力时代的圣洛伦索教堂丝毫不像圣彼得大教堂内部那样铺张扬厉,有着人人景仰的富丽堂皇,也从来没有圣彼得大教堂外部那种收纳寰宇的开阔胸襟和磅礴气势。腓力的圣洛伦索教堂掩蔽在高墙环绕的修道院的中心,好似坐落在堡垒最深处的内部要塞,又仿佛步兵方阵中央的神圣军旗。如果说圣彼得大教堂象征着罗马教廷在精神上的反击,代表了天主教信仰的自信和夸张的自我标榜,那么圣洛伦索教堂则像是正统信仰在借助世俗之剑自我防卫,面对挑战严阵以待。

在腓力心中,修造这座伟大的修道院是对异端分子的蔑视和恫吓,那些奸恶的欧洲革命分子打算不顾任何风险糟践一切。他有一些惯于发表的老生常谈,将每一次事故和延宕都归罪于异端间谍的谋划,既然腓力心中的成见已然壁垒森严,那么在现实中铸就一座相似的堡垒也就顺理成章了。修道院中心的教堂同时也是一座坟茔,根据建筑群结构的整体规划,这里会用来为腓力及王室成员举办数不胜数的弥撒仪式,但是比这种功能更足以体现腓力的心灵图景的,是它傲立中心的地理位置,这昭示出在腓力心中,他和他的家庭在基督教世界中的地位——正如他为修道院选择的地势一样,同样充分表明他要高踞所有臣民之上。不过,除了腓力对于自我公众形象的公开营造,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所展现出的意涵尚且不止于此。在这幢伟大建筑的隐秘中心,紧邻教堂的地方,掩藏着少量套间。其中最重要的一类是用来读书或工作的场所,它们的采光状况良好,但室内空间布局多少有些不够合理,离开这里不远,有一间凹进的卧室,室内有一扇开向教堂内部的小窗,透过百叶窗就能看到附近高高的圣坛。修道院、宫殿、陵墓犹如层层面纱,背后掩蔽着这样一处用于隐退和逃避,几乎可以说是用来藏身的所在。

腓力为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选择的兴建地点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令他与世隔离,但这仍然不够。在他大兴土木的这片光秃多石的山坡上,除了圣洛伦索修道院便再也没有合适居住的土地了,修道院对周边旷地的征用更使得当地的居住空间已经饱和。不仅如此,圣洛伦索修道院虽然内部体量庞大,但考虑到国王计划在此修建学校、图书馆、工匠作坊和医院,余下的空间至多还能安置人员扩增后的圣哲罗姆会修士以及经过遴选的王室家庭成员,此外就再没有其他地方预留给廷臣、乞求者和兜售计划之辈了。早先王室驻跸马德里或者巴拉多利德时,他们总会如蚁附膻。那些招人厌烦的来客,无论是对腓力殷勤有加的姑表和姨表兄弟、各路王公要人,还是他的委托人或盟友派来的眼尖而纠缠不休的使节,都再也无法觍颜利用他的好客脾性上门叨扰或是干脆在他的门阶旁安家不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