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学(第6/12页)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国家的一次形成的伟大小说。它所包含的政治的、军事的、“外”交的以及择才用人的思想,直至现今依然是熠熠闪光的。在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役的背景之下刻画人物,后来无其上者。

《三国演义》是绝对当得起“高大”二字的小说。我喜欢《西游记》的想象力。我觉得那是一个人的想象天才伴随着愉快所达到的空前绝后的程度。娱乐全球的美国电影《蝙蝠侠》啦,《超人》啦,《星球大战》啦,一比就都被比得小儿科了。《西游记》乃天才的写家为我们后人留下的第一“好玩儿”的小说。《封神演义》的想象力不逊于《西游记》。它常使我联想到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雷震子”和“土行孙”二人物形象,证明着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妙境。在全部西方诸神中,模样天真又顽皮的爱神丘比特,也证明着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妙境。东西方人类的想象力在这一点上相映成趣。

《封神演义》乃小说写家将极富娱乐性的小说写得极庄严的一个范本。《西游记》的“气质”是喜剧的;《封神演义》的“精神”却是特别正剧的,而且处处呈现着悲剧的色彩。

我喜欢《水浒传》刻画人物方面的细节。几乎每一个主要人物的出场都是精彩的,而且在文学的意义上是经典的。少年时我对书中的“义”心领神会。青年以后则开始渐渐形成批判的态度了。梁山泊好汉中有我非常反感的二人:一是宋江;一是李逵。我并不从“造反”的不彻底性上反感宋江,因为那一点也可解释成人物心理的矛盾。我是从小说写家塑造人物的“薄弱”方面反感他的。我从书中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当“第一把手”的特别的资格。而李逵,我认为在塑造人物方面是更加地失败了,觉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他一出场,情节就闹腾,破坏我的阅读情绪。李逵这一人物简单得几乎概念化。关于他唯一好的情节,依我看来,便是下山接母。《水浒传》中最煞有介事也最有损“好汉”本色的情节,是石秀助杨雄成功地捉了后者妻子的奸那一回。那一回一箭双雕地使两个酷武男人变得像弄里流氓。杨雄的杀妻与武松的弑嫂是绝不能相提并论的。武松的对头西门庆是与官府过从甚密的势力人物;武松的弑嫂起码还符合着一命抵一命的常理。杨雄杀妻时,从旁幸灾乐祸着的石秀的样子,其实是相当猥琐的。他后来深入虎穴暗探祝家庄的“英雄行为”,洗刷不尽他的污点……

《隋唐演义》自然不如《水浒传》那么著名,但比之《水浒传》,它似乎将“义”的品质提升了层次。瓦岗兄弟的成分,似乎也不像梁山好汉那么芜杂。而且,前者所反的,直接便是朝廷。他们的目标是明确的而不是暧昧的,他们是比宋江们更众志成城的,所以他们成功了。秦琼这个人物身上所体现的“义”,具有“仁义”的意义,是所有的梁山好汉们身上全都不曾体现出来的……

我不是多么喜欢《红楼梦》这一部小说。

它脂粉气实在是太浓了,不合我阅读欣赏的“兴致”。

我想,男人写这样的一部书,不仅需要对女人体察入微的理解,自身恐怕也得先天地有几分女人气的。曹雪芹正是一位特别女人气的天才。但我依然五体投地地佩服他写平凡,写家长里短的非凡功力。我常思忖,这一种功力,也许是比写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更高级的功力。西方小说中,曾有“生活流”的活跃,主张原原本本地描写生活,就像用摄像机记录人们的日常生活那样。我是看过几部“生活流”的样板电影的。那样的电影最大程度地淡化了情节,也根本不铺排所谓矛盾冲突。人物在那样的电影里“自然”得怪怪的,就像外星人来到地球上将人类视为动物而拍的“动物世界”。那样的电影的高明处,是对细节的别具慧眼的发现和别具匠心的表现。没了这一点,那样的电影就几乎没有任何欣赏的价值了。

我当然不认为《红楼梦》是什么“生活流”小说。事实上《红楼梦》对情节和人物命运的设计之讲究,几乎到了考究的程度。但同时,《红楼梦》中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细节,以及人物日常情绪变化的细致描写。那么细致需要特殊的自信,其自信非一般写家所能具有。

《红楼梦》是用文学的一枚枚细节的“羽毛”成功地“裱糊”了的一只天鹅标本。它的写作过程显然可评为“慢工出细活儿”的范例。我由衷地崇敬曹雪芹在孤独贫病的漫长日子里的写作精神。那该耐得住怎样的寂寞啊。曹雪芹是无比自信地描写细节的大师。《红楼梦》给我的启示是:细细地写生活,这一对小说的曾经的要求,也许现今仍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