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雪人(第9/11页)

幸存者无缘得到任何语言的安慰。战前嘲笑弗洛伊德的奥地利军官,这时拟出一套精神病词汇,以描述他们士兵的遭遇。他们神经毁坏(nervenzerüttenden)或神经分裂(nervenzersetzenden),已失去自制力(Selbst-Kontrolle),得了感觉紊乱症(Sinnesverwirrung)、神经扰乱症(Nervenstörungen)或彻底神经崩溃(Nervenzusammenbrechen)。似乎每个人都患有某种程度的惊弹症。士兵被投以镇静剂溴化钠,但那从未驱散惊骇的主要根源:敌人炮火把许多同袍炸成血肉模糊一团的景象。有位战地记者看过某陆军医院里这些受惊吓的士兵后写道:“他们进来已约一星期,其中许多人茫然发呆。他们就躺在那里,几乎未从惊弹症中苏醒过来。”[61]

奥匈帝国的征兵制原以十九到四十二岁男子为征兵对象,后来遭悄悄修改,将征兵年龄扩大为十八至五十岁。原被归类为无用之人的吉普赛人,变成得服兵役,为哈布斯堡王朝历史上所首见。前几年被视为心智上或身体上“不适服役”而免服兵役的两百多万男子,这时当权者大笔一挥,变成适于服役。[62]意大利整军经武,据传要建立三十个军、一百三十万兵力,部署于特伦托(Trento)和伊松佐河(Isonzo River)沿线,奥匈帝国因此已在思考彻底承认失败之事。[63]一九一五年三月,康拉德告诉博尔弗拉斯,成功已无望;哈布斯堡军队已垮掉,得再次胁迫德国人出手相救。他在议事录里阴险写道:“我们可以一再威胁要和俄国单独媾和,作为反制的筹码。”四月,康拉德向法尔肯海因发出同样的威胁:奥匈帝国放弃加利西亚(给俄国),会比放弃的里雅斯特(给意大利)更早,所以你们自己看着办。

法尔肯海因深信奥地利已在垮掉边缘,于是派施蒂尔克先去泰申,再去维也纳,以说服康拉德和皇帝做出会让意大利放弃参战的那些让步。施蒂尔克在两处都无所获。康拉德与蒂萨刚如愿将贝希托尔德解职(一九一五年一月),理由是贝希托尔德竟提议以哈布斯堡王朝的特伦蒂诺和奥地利所占有的阿尔巴尼亚领土收买意大利,使其不与奥匈帝国为敌。他们让伊斯特万·布里昂伯爵当上外交部部长,指示他寸土不让。施蒂尔克来到泰申时,康拉德轻蔑说道:“不知法尔肯海因现在想要什么?”然后他把这位将军送到维也纳,说外交政策他无权置喙。此前他一直有权置喙;只是此后不再是。

在维也纳,施蒂尔克最后一次看到老皇帝,皇帝昏昏欲睡地告诉他,“不会把领土让给”意大利人或其他人。为满足这老人的荣耀观、帝国观,还会有数十万人在意大利战线上死亡、受伤。与施蒂尔克会晤时,布里昂以明确口吻表示,如果他知道意大利人不是随便说说,他或许会力主让步:“如果有人拿着未装子弹的手枪指着我,我不会交出我的钱包,除非我知道手枪有装子弹,那时我才会做决定。”但在抢匪扣扳机之前,受害者要如何知道手枪里有没有装子弹?而装子弹的过程会增添施暴的风险,一如一九一四年的动员所表明的。施蒂尔克黯然离开,觉得布里昂或维也纳官场里的其他人都是平庸之辈。他写道,德国人比更直接受到威胁的奥地利人,更敏锐察觉到意大利出兵干预的威胁。比洛亲王转达了来自罗马的另一个非正式提议:把南蒂尔罗给意大利,意大利就会继续保持中立。这提议不算过分,在兵败塞尔维亚和喀尔巴阡山、普热梅希尔陷落、军队垮掉之后,为奥地利人所乐见,但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再度立即拒绝。在两个战线都败下阵后,对于在第三个战线可能也战败,他似乎没放在心上。[64]

维也纳与这场可怕战争的现实面脱节,而且脱节现象就属此时最鲜明。有位名叫阿瑟·鲁尔(Arthur Ruhl)的战地记者,参观过布达佩斯的某家奥匈帝国医院(院里满是蒸汽、消毒水、腐烂伤口的气味),久久难忘于所见的真实情景。他写道:“只有见识过现代火炮的威力者,才知道它们有多可怕。”这些伤残士兵与运兵火车之间的强烈反差,令他大不舒服。运兵火车覆盖祈求好运的绿枝和鲜花,隆隆驶过这医院的窗户下方——只是为东部战线运去更多炮灰。从病床上往下看的那些伤兵,没那么幸运,身上被炮弹和子弹打出窟窿。有个伤兵脖子上有道手掌宽的伤口,伤口深到让鲁尔能看到颈动脉在薄薄一层纤维底下搏动。他仔细观看了榴霰弹、子弹创伤的X光照片,看到“骨头被子弹打碎,喷出周边肌肉,好似被引爆过”。从喀尔巴阡山脉送回的截肢者,人数之多同样令他震撼:其中许多人“是作战时受的伤,但也有寒冬里被丢在外头二十四小时或更久而未获救的哨兵,脚冻坏,脚踝以下切除”。他走过一间间病房,估算有(且闻到)“数千个冻坏的手、脚”,其中大部分手脚“发黑,渐渐烂掉”。[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