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第2/14页)

两大“阵营”的隔绝,根本原因自然出于政治原因。自十月革命以来,苏联视世界资本主义为其头号敌人,一旦世界革命实际可行,务必灭绝铲除。但是梦想中的革命并未实现,苏联反遭隔离,为资本主义的世界所包围。资本主义国家中最为强大的几国政府,也多致力于防范苏联这个全球社会主义制度中心,日后且必欲去之而后快。苏联政权直至1933年才为美国正式承认,足以证明它在后者心中一直存在的非法地位。更有甚者,当一向作风实际的列宁,在事实上已经紧急到准备大让步,以求国外资金帮助苏俄重建经济之际,这番努力却全告惘然,因此年轻的苏联,事实上非走上自足式的发展之路,与其余的世界经济体制隔绝不可。矛盾的是,经济隔绝的事实,却在政治意识形态上为它提供了最有力的论点。它的与世隔绝,使得它幸免于1929年华尔街崩溃带来的世界性经济衰退大灾难。

到了30年代,政治再度影响经济,强化了苏联经济的隔绝性。更有甚者,1945年后连苏联翼下的世界,也被卷入这同样的孤立形势。冷战开始,东西两大阵营的政治经济关系宣告冻结。事实上双方之间的经济关系,除了最微不足道(或绝密)的事情之外,事无巨细,均需经过彼此政府的严密控制,因此两边贸易全为政治关系所左右。一直到70年代和80年代,“社会主义阵营”才与外界更广的经济世界有所交流。如今回望从前与外隔绝的经济天地,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变化正是“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结束的开始。然而从纯理论的角度看,当年历经革命洗礼及内战重生的苏联经济,其实并非没有理由与另一世界经济体系产生较事实发展更为密切的关系。纵观全球,就有芬兰的实例证明,中央计划经济也有与西式经济密切联系的共存可能——芬兰从苏联进口的比例,一度即曾高达其进口总额的四分之一,并以同样比例输往苏联。然而史家在此所关心的“社会主义阵营”,并不是“可能”“或许”的理论假设,却是真正发生过的历史事实。

事实上俄国的新主人布尔什维克党人,当初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孤立隔绝之中求生,更不曾将自己设想为任何一种自足性集体经济的核心。在马克思及其追随者所认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不可或缺的各项条件之中,在这个硕大的“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碉堡里面一样也没有,反而成了欧洲“社会经济落后”区的代名词。马克思主义者往往以为,俄国革命,势必引发先进工业国家的革命之火,因为后者已经具备建设社会主义的先决条件。一如本书前面所述,1917—1918年,这种形势似乎的确蓄势待发。而列宁当时惹人争议的举措——至少马克思主义者之中,曾为此争论不休——看来也不无几分道理。列宁认为,在社会主义的革命斗争路上,莫斯科只是暂时的指挥中心,一旦时机成熟,其永久总部应该迁往柏林。同理,难怪1919年成立的世界革命参谋总部共产国际的工作语言,并不是俄语而是德语了。

但是形势急转直下,一时之间,看来无产阶级革命的唯一得胜地盘就只有苏俄一处了(不过苏联的共产党政权显然也不短命)。全球革命大业既不可期,眼下布尔什维克党人的努力目标自然只剩一件,那就是尽快将其落后贫穷的祖国改造成一个进步的经济社会。为完成这项使命,第一任务便是打破迷信,扫除文盲,加快进行科技及工业的现代化革命。于是乎,建立在苏维埃制度之上的共产主义,其目标基本上便成为改造一个落后国家使其成为现代化国家。如此全力集中快速发展的经济建设手段,即使在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眼里,也颇有几分吸引力。当时,后者正陷于莫大的灾难,惶惶然寻找重振雄风之路,苏联模式对于西欧、北美以外地区的问题而言,更有直接意义,因为苏俄落后的农业社会,正是这些国家的影子。苏联提出的经济发展方案——在国家统筹和中央计划之下,超高速发展现代工业社会不可或缺的各项基础工业及基本建设——似乎正是针对其难症的良方。莫斯科的模式,不仅在本质上比底特律或曼彻斯特模式为佳(因为它正代表着反帝国主义的精神),事实上也更为合宜,尤其适合那些缺乏私有资本及大量私人企业的国家。于是“社会主义”从这个角度发挥,大大鼓舞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才脱离殖民地位的新国家,其政府排斥共产主义之余,却拥抱社会主义(参见第十二章)。加入社会主义阵营的各国,除捷克斯洛伐克、未来的民主德国,以及匈牙利(匈牙利的开发层次,较前二者稍低),一般属落后的农业经济,因此苏联这一张经济处方,看来也很合用。于是各国领导人物纷纷行动,真心实意,热情地投入这场经济建设的时代大潮之中。同时,苏联的处方似乎也颇为有效——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尤其在30年代,苏联经济增长之迅速,胜过日本以外的所有国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一个15年间,“社会主义阵营”的增长速度,也远较西方为快。其势之盛,使得苏联赫鲁晓夫得意之余,以为只要其国经济增长曲线继续以同等比率上扬,社会主义生产领先资本主义之时,指日可待,甚至连英国首相麦克米伦,也不得不如此相信。回到50年代,持相同看法的人其实不止一位,很多人相信这种趋势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