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由主义的衰落(第7/18页)
激进右派的新兴运动,一开始虽然出于传统的褊狭心态,最终却在根本上改变了旧传统的结构。对于欧洲社会的中下阶层魅力特别大。19世纪90年代已形成的国家主义派知识分子,更以此为其中心理论。而“国家主义”(Nationalism)一词本身,就是在那十年当中,由反动阵营一群新发言人新创出来的名词。于是中产阶级,以及中下阶层的好战之士,一举而向右。这种向右大转变的现象,多发生于民主及自由主义思想不甚昌盛的国家,或自身不与民主自由认同的阶级。换言之,主要都是一些尚未经历类似法国大革命重大转变的国家与地区。事实上,在西方自由主义的核心阵营里面,例如英法美三国,革命的传统弥漫一切,足以抵挡任何大规模的法西斯运动。美式的民粹主义,固然有种族主义的心态,而法国的共和人士,也许有大国沙文主义自大无比,却万不可将之与法西斯混为一谈:这两者都属于左派,并不是法西斯主义的原型。
然而这并不表示,一旦法国革命精神标榜的“自由、平等、博爱”的老调不再重弹,革命老将就不再追随新起的政治口号了。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山区,挥舞着纳粹旗帜的活动者,多来自地方上的专业人士,包括兽医、土地测量员等等,而他们原都是当地自由派的一员,属于受过教育,从乡下教区环境之下解放出来的新一代。同样,日后到了20世纪,正统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工人运动解体,许多体力劳动者从此无所忌讳,根深蒂固的沙文思想与种族偏见,便开始宣泄无遗。在过去,他们虽然也不免接触这些偏激思想,但为了效忠工人运动起见,他们不好意思跟自己支持的党派唱反调。党的立场既是热情反对顽固的沙文主义及种族思想,自己当然不便公开表露真实的感受。20世纪60年代以降,西方世界排外仇外以及种族歧视的思想,主要存在于体力劳动阶层之中。但是回到法西斯主义初期,这类想法却仅局限于四体不勤的劳心者。
某些历史学者,迫不及待地想要为纳粹支持者翻案,凡是1930—1980年间对这方面所做的“任何”研究,都想将其中原有的共识予以推翻(Childers,1983;Childers,1991,pp.8,14—15)。然而,法西斯思想兴起并发展的年代里,以中产及中下阶层为其主要支持者的现象,却是连这一批学者也无法否认的事实。鉴于对法西斯党阶层成分的研究甚多,就以其中一个对两次大战期间奥地利议会成员的分析为例:1932年,当选维也纳区议员的国社党员之中,18%是自由职业者,56%为白领阶层、写字间职员及政府公务人员,16%属于蓝领阶层。同年在除维也纳以外的5个入选奥地利议会的纳粹党人中,16%为自由职业者和农民,51%从事写字间职员等职,另10%为蓝领工人(Larsen et al,1978,pp.766—767)。
这些数字,并不表示法西斯运动得不到工人阶层广泛支持。姑且不论罗马尼亚铁卫队的领导层成分如何,支持这个组织的绝大部分民众,毕竟还是来自贫农大众。至于匈牙利箭十字团体的选民,则多属工人阶级(共产党在该国不合法,而社会民主党则因受到霍尔蒂政权的包容而在选票上付出代价,成员始终不多)。在奥地利,自1934年社会民主党受到重挫之后,大量的工人选票流失到纳粹党去,此种趋势,在乡间尤其明显。更有甚者,一旦法西斯政权身份确定,建立了合法的群众地位之后,如德意两国的法西斯党,许多原本支持社会主义或共产党的工人,也都纷纷转向与新政权认同,人数之多,实在不是坚持左派传统的人愿意看见的。不过尽管如此,法西斯路线毕竟跟农业社会的根本传统相违(除非像在克罗地亚地区,受到罗马天主教会之类组织的帮助而强化)。而一般与有组织的工人力量认同的党派,在意识形态上,也往往和法西斯思想势不两立。因此,支持法西斯的核心民众,自然要以社会上的中产阶级为主。
然而,法西斯的原始要求,到底能引起中产阶级民众多少共鸣,这却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它对年轻一代中产阶级的吸引力之强,自是不在话下,众所周知,欧洲大陆的大学生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一向都强烈倾向极右派。1921年(即早先“进军罗马”事件发生之前),意大利法西斯党成员的13%为学生。至于德国,早在1930年时,就已经有5%—10%的学生加入党派,但那些在日后成为纳粹党员的德国人,在这个时候,多数对希特勒还没有多大兴趣(Kater,1985,p.467;Noelle/Neumann,1967,p.196)。我们也可以看出,法西斯党员之中,中产阶级的前军官比例甚高。这些人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场前所未有的旷古大战,战事虽然惨烈,却是他们人生事业的高峰。与战时璀璨的成就相较,后来的平民生活实在太平淡,太令人失望了。当然,有这类心态之人毕竟只是中产阶级中的一部分,属于对行动派醉心的人。而对多数人而言,最大的威胁是中产阶级社会地位的降低,不管这是真实的地位,还是传统心态自以为应有的地位。总之,随着维系旧有社会秩序架构的变形崩裂,极右派的要求,在他们耳中变得更为动听。德国币值在通货膨胀之下,已经变得一文不值,继之又是全世界的经济大萧条。双重打击实在太重,连中产阶级的中高层公务人员的政治立场也走上极端。这些中高级的政府官员的职位,通常都被视为铁饭碗,若非情势极端险恶,谁不乐得在那些缅怀下台皇帝威廉的老派保守爱国政权之下逍遥自在呢?要不是国家已经在他们眼前、在他们脚下四分五裂了,谁又愿意为兴登堡元帅(Field Marshal Hindenburg)领导的共和国卖命呢?两次大战之间,多数与政治没有关系的德国百姓,都相当怀念德皇威廉统治的帝国时代。甚至到了20世纪60年代,虽然多数联邦德国居民都以为德国史上最好的日子就是现在(只是想当然),但是60岁以上的老人中,却有42%觉得1914年以前的年代比现在更好。相形之下,只有32%深受今日经济奇迹(Wirtschaftswunder)打动(Noelle/Neumann,1967,p.196)。1930—1932年间,一批又一批右派及中间路线的资产阶级选民,纷纷倒向纳粹,但是,这些人并不是法西斯的真正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