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盛唐之音(第6/7页)

从而,美的整个风貌就大不一样了。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可捉摸,那种超群轶伦、高华雅逸的贵族气派,让位于更为平易近人、更为通俗易懂、更为工整规矩的世俗风度。它确乎更大众化,更易普遍接受,更受广泛欢迎。人人都可以在他们所开创建立的规矩方圆之中去寻求美、开拓美和创造美。拿颜字说吧,颜以楷书最为标准,它“稳实而利民用”,(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下笔谈》)本就吸取了当时民间抄写书法,日后终于成为宋代印刷体的张本,这是人人可学着写的,它与盛唐狂草当然很不一样,对照传统之崇二王,更是另一种风度境界了。左右基本对称,出之以正面形象,浑厚刚健,方正庄严,齐整大度,“元气浑然,不复以姿媚为念”(阮元)的颜书[图版40],不更胜过字形微侧、左肩倾斜、灵巧潇洒、优雅柔媚、婀娜多姿的二王书以及它的初唐摹本吗?正是在这种新的审美标准和观念下,“羲之俗书逞姿媚”(韩愈)“一洗二王恶体,照耀皇宋万古”(米芾),“欧虞褚陆,真奴书耳”,“逸少草有女郎材,无丈夫气”等等说法、观点的不断涌现,便不足为奇了。范文澜说得好:“宋人之师真卿,如同初唐人之师王羲之。杜甫诗‘书贵瘦硬方通神’,这是颜书行世之前的旧标准;苏轼诗‘杜陵评书贵痩硬,此论未公吾不凭’,这是颜书风行之后的新标准”(《中国通史简编》),这里不正是两种审美趣味和艺术标准吗?像颜的《颜氏家庙碑》[图版40],刚中含柔,方中有圆,直中有曲,确乎达到美的某种极致,却仍通俗可学。韩文,情况是类似的。“文从字顺”,对比从六朝到五代作为文坛正统的骈体四六,其口语通俗性的进步特征极为突出。所谓“文起八代之衰”、“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其真实含义也在这里。韩文终于成为宋代以来散文的最大先驱。“唐自贞观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体,经开元天宝诗格大变,而文格犹袭旧规,元结与(独孤)及始奋起湔除,肖颖士、李华左右之,其后韩柳继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极盛……”(《四库全书总目·毘陵集》),说明以韩愈为代表的古文是与六朝“旧规”相对立的一种新的文体规范。杜诗就更不用说了。早如人们所指出,李白是“放浪纵恣,摆去拘束”,而杜甫则“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元稹),“独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敖器之语,引自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后山诗话》)“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诗,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胡应麟:《诗薮》)…,这些从各种角度说明了杜诗作为规范、楷模的地位。并且,从此之后,学杜几乎成为诗人们必经之途,炼字锻句,刻意求工,在每一句每一字上反复推敲,下足功夫,以寻觅和创造美的意境。所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一联如称意,万事总忘忧”等等。这些,当然就是李白等人所不知道也不愿知道的了。直到今天,由杜甫应用、表现得最为得心应手、最为成功的七律形式,不仍然是人们所最爱运用、最常运用的诗体么?就在这七言八句五十六字等颇为有限的音韵、对仗等严整规范中,人人不都可以创作出变化无穷、花样不尽的新词丽句么?“近体之难,莫难于七言律。五十六字之中,意若贯珠,言如合璧。其贯珠也,如夜光走盘,而不失回旋曲折之妙。其合璧也,如玉匣有盖,而绝无参差扭捏之痕。綦组锦绣相鲜以为色,宫商角征互合以成声,思欲深厚有余而不可失之晦,情欲缠绵不迫而不可失之流……。庄严则清庙明堂,沉着则万钧九鼎,高华则朗月繁星,雄大则泰山乔岳,圆畅则流水行云,变幻则凄风急雨。一篇之中,必数者兼备,乃称全美。故名流哲士,自古难之。”(胡震亨:《唐音癸签》)这当然有点说得太玄太高了。但七律这种形式所以为人们所爱用,也正在于它有规范而又自由,重法度却仍灵活,严整的对仗增加了审美因素,确定的句形可包含多种风格的发展变化。而杜甫把这种形式运用得熟练自如十全十美。他的那许多著名七律和其他体裁的诗句一直成为后人倾倒、仿效、学习的范本。如: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几家闻战鼓,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世音书漫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