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洗刷污名(第7/10页)

近代日本的自杀与封建时代历史故事中的自杀相比,更加富于自虐性。在历史故事中,武士为了免受不名誉的死刑,按照朝廷的命令而自杀,恰如西方敌方士兵宁愿被枪杀而不上绞刑架或落入敌手遭受酷刑。武士被批准切腹,也恰如不名誉的普鲁士军官有时被允许秘密自杀一样。犯罪的普鲁士军官在知道除死之外,无法挽救名誉时,他的上级就在他卧室的桌上放两瓶威士忌酒和一把手枪。日本武士也是一样,死是注定了,只不过是选择死的方法。而近代的自杀则是主动选择死。人们往往把暴力转向自己,而不是残害别人。在封建时代,自杀行为是最终宣布一个人的勇敢和果断,今天则变成主动选择自我毁灭。最近四五十年间,每当日本人感到“世界混乱”、“方程式的两边不相等”、需要洗“晨浴”以洗净污秽的时候,他们越来越倾向于毁灭自己,而不是毁灭别人。

把自杀作为最后论据而争取获胜,虽然封建时代和现代都有,但在现代,也在向上述方向转变。德川时代有个著名故事,说的是幕府有一位年高德劭的顾问,担任将军监护人,曾经在其他顾问官和将军代理人面前,当众袒腹抽刀,准备切腹。这种威胁手段奏效了,他推荐的人继承了将军职位。他达到了目的,也没有自杀。用西方语言来说,这位监护人是在用“切腹”威胁反对派。在现代,这种抗议性的自杀行为已不是谈判手段而是为主义殉身,其出现多半是所提主张未被采纳,或反对某些已签字的协议(如伦敦海军裁军条约)以求留名史册。在这种场合,只有实实在在的自杀,才能影响舆论,不是摆摆架式进行威胁就能够奏效的。

在“名分的义理”遭受威胁时,把攻击矛头指向自己,这种倾向正在发展,但并不必然包含自杀这种极端手段。自我攻击有时表现为沮丧、消沉以及日本知识阶层中流行的那种典型的厌倦情绪。

这种情绪之所以在这个阶层广泛蔓延,有充分的社会学原因。这是因为,知识分子过剩,他们在等级制中的地位很不稳定,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满足其雄心壮志。特别是1930年代,当局怀疑他们有“危险思想”,使他们愈加感伤。日本知识分子常把他们的抑郁归因于西方化造成的混乱,但这种说法并不对路。典型的日本人的情绪摇摆是从强烈的献身精神一变而为极端的厌倦。很多知识分子所曾蒙受过的这种心理毁损乃是日本传统方式的。1930年代中期,他们当中许多人也用这种方式摆脱厌倦情绪。他们抱着国家主义目标,把攻击矛头再次从自己内心转向对外。从对外发动极权主义侵略中,他们重新“发现自己”,摆脱恶劣心境,感到自己内部有一股新的巨大力量。他们相信,虽然在人际关系上不能做到,作为一个征服民族则能够做到。

现在,这场战争的结果证明了上述信念的错误,消沉再次成为日本人的巨大心理威胁。不管怎么想,他们很难克服这种心情。它根深蒂固。东京的一位日本人说:“再不用担心炸弹了,真是一个大解放。但我们不打仗了,也没有目标了。每个人都恍恍惚惚,干起活来心不在焉。我自己是这样,我老婆是这样,所有的日本人都像住医院的病号,干什么事都是慢腾腾的,茫然若失。人们抱怨政府对战争的善后及救济工作进展缓慢。我以为,这是因为那些官员的心情也和我们一样。”这种虚脱状态的危险性与法国解放后一样。在德国,投降后最初的六至八个月期间还没出现这个问题,日本则成了问题。美国人能够充分理解这种反应。但是令人几乎难以置信的是,与此同时,日本人对战胜国竟如此友好。几乎战争一结束,情况就十分明朗:日本人以非常善意的态度接受了战败及其一切后果。他们鞠躬致意,微笑招手,甚至欢呼,迎接美国人,既不抑郁,也不发怒。用天皇宣布投降诏书中的话来说,他们“忍所难忍”。那么,这些人为什么不着手重建家园?在占领条件下,他们有这种机会。占领军并没有占领每个村庄,行政事务的管理仍在他们手中。整个民族似乎都在欢笑招手迎接而对自己的事却漠然置之。然而,正是这个民族,在明治初年完成了复兴奇迹,在1930年代倾注全力准备军事征服,他们的士兵在整个太平洋地区不顾一切,逐岛拼死作战。

这个民族确实丝毫未变。他们是以日本方式作出反应的。在顽强努力与消磨时光极端消沉之间,情绪摇摆不定,这对他们来说是很自然的。在当前,日本人的主要注意力是要维护战败的荣誉,而且他们认为采取友好态度能够达到这一目的。作为一种派生的结论,许多日本人认为依赖美国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最安全办法。由此他们很容易认为,做出努力反而会招致疑忌,还不如消磨时光。于是,消沉情绪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