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凄凉一曲终说柳三变(第5/5页)

满江红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将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这首词表面豪放,实则内心沉郁。词为游富春江( 桐江 ) 所作,词的上片,作者先淡笔轻描富春江上秋清人寂的暮色,而结以“ 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二句,一下子就让前面的写景都有了着落,原来这样清寂的景致,只增行客的凄怆之怀,他在江湖上漂泊,不知何日是个了结。过片及下两句的写景也绝非闲笔。严陵即严子陵,本为汉光武帝刘秀做太学生时的同学。他不肯攀龙求富贵,宁愿在富春江上钓鱼,是一位千古知名的高士。今富春江上,尚有严子陵垂钓台,台下有七里长滩,号曰七里泷,风光幽绝。“严陵滩畔,鹭飞鱼跃”,隐喻着逃脱尘网,放下功名富贵后的天机流行、生机盎然。然而,词人仍是放不下,逃不脱,纵然平生与山泉白云有偕隐之约,还是不能忘情这爱恨交加的功名之路。这是他无法抗拒自己命运的哀叹。最后,他感慨自己何不像三国时的王粲(字仲宣) ,能在乱世中随军参谋,一展才华。

这首词正是范仲淹听到巫人唱的那一首。我以为,三变在这首词中,已经有了对自己生平的反思,他在默默地向上苍诘问,为什么这个体制对他如此不公?难道真的只有投笔从戎,才是他的出路吗?词的文字,看似豪放,他的情感,却是极其苍凉抑郁的。

戚 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 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袁 倦听陇水潺湲 。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静、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听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是一首三叠词。词中篇制最长的是四叠的《莺啼序》,其次就是《戚氏》这个牌子了。词牌名“戚氏”,其音乐应该是表现汉高祖的宠姬戚姬,在高祖死后被吕后制为“ 人彘” 的凄惨故事。三变就用这样凄惨的调子,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总结。首叠以战国时的辞赋家、中国悲秋文学的老祖宗宋玉自况,先写晚秋凄恻之景,为下文起兴。中叠以今日旅况之幽寂无聊,追想当年未名未禄时走马章台的潇洒,这一段切勿轻轻看过。其实,人在痛苦无聊之时,回想起往昔的欢乐,决计不会冲淡痛苦,也决计感受不到欢乐带来的甜蜜,只会觉得那些日子都是虚掷掉的、浪费掉的。如果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宁愿不曾有过那些欢乐的记忆。三叠的过片,先承上写往昔之欢,那是他对少年荒唐岁月的追悔痛恨,绝非对旧日欢娱的怀念。这才有“ 追往事、空惨愁颜” 的感慨。表面上,他埋怨名缰利锁,让他不得自由,实则他真正痛悔的,是他不受羁绊的性格,让他求仕、仕途都充满屈辱绝望。

南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记:“前辈云:《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这位前辈不知是谁,但他真堪称三变的知己!他显然读出,《戚氏》是三变对自己人生的痛悔和总结,也是他对一个崇尚乡愿的民族,绝不肯给狂狷者一点机会的悲剧的总结。潘光旦先生说,一个民族要想很好地发展,一定要多些狂者和狷者,这样的民族才有创造力。可是,我们这个民族最擅长的,就是把乡愿当成中庸,并以之打压狂者、狷者的发展。三变是一位痛苦矛盾的狂者,他的人生悲剧,折射的是一个民族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