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说南唐二主(第2/6页)

在中国历史上,要获得政权只有两种方式,一是革命造反,一是谋朝篡位。传统儒家一般对谋朝篡位大加鞭挞,却称颂成功的造反是“ 汤武革命”“ 周武王诛一独夫纣”,何以如此?原来,儒家认为革命造反,起因是君王无道,不再拥有天子之德,反而成了残虐百姓的独夫,革命者是顺天应人;而谋朝篡位倒往往是因为幸臣先导君主于不道,再取而代之,靠的是阴谋诡诈。但就实际效果而论,谋权篡位对社会生产力的破坏较小,杀人盈野、流血漂杵的情形也较少见。更何况,南吴割据政权的土地人民,本取自唐室,原先就不具有合法性,李昪 以唐代吴,倒的确是当时人心所向呢!

李昪 对待百姓十分宽厚,继位的中主李璟 、后主李煜,都是性情和易的皇帝,这样,南唐在五代十国中经济文化就最为发达。南宋诗人陆游本非史官,却特地去写了一部《南唐书》,借著史来哀挽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看待一个政权是不是具备合法性,有一个词叫作“ 正朔”,陆游是把文化传统视为真正的“ 正朔” 的。再联想到北方蛮族的金国,在宋钦宗靖康二年驱入宋都汴梁,掳去徽、钦二圣,陆游著史的目的,更是呼之欲出。

元代天历年间,有赵世延为《南唐书》写序,感慨李昪 系出唐宪宗,经过四代艰难困苦,才有了江淮之地,结果只延祚三十多年,就被宋朝灭掉。他说虽然南唐土地不广,但文物之盛,冠于同时诸国。南唐辅国之臣,虽不及诸葛亮那样的政治才华,但像张延翰、刘仁赡、潘佑、韩熙载、孙忌、徐锴这些人,文才武略,忠节声华,炳耀一时,是不能被掩盖的。当时北方后晋、北汉的皇帝,个个在契丹人面前俯首称臣,反倒是像南唐这样的江淮小国,与契丹平起平坐,互相之间通使不绝,契丹并厚赠骆驼、羊、马之类以千计。高句丽也每年给南唐进贡。可见,契丹和高句丽都承认,南唐才是中原政权的正朔。

所谓中国,并不是血统的概念,而是文化的概念。中国之所以是中国,华夏之所以是华夏,便在于它在文化上高于周边民族,故中国的对义词是四夷,华夏的对义词是夷狄。南唐虽偏据一隅,实是当时中华文明的正统所系。当中主之时,国势渐衰,保大十三年(955)后,北方后周三度入侵,南唐无力抵抗,江北之地全献给后周,并向后周称臣,自去年号,迁都南昌。到后主干脆国破家亡,系身衔璧而为囚徒。文明敌不过野蛮,二主对过往韶光的依恋,对文明沦胥的伤痛,如巴峡哀猿、华阳杜宇,有非同时词人所能想见者。

中主性情非常仁厚。陆游《南唐书》称:

元宗多才艺,好读书,便骑善射,在位几二十年,慈仁恭俭,礼贤睦族,爱民字孤,裕然有人君之度。

中主天性恬淡,对权力并不热中,度其初志,本来是要做庐山中的隐士,诗酒风流,只是身承大统,不得不继位罢了。既为李唐苗裔,又负担着恢复祖业的责任,先灭闽国,旋却被吴越夺去大块地盘,先有楚地,又不能禁楚人之叛,两番军事失利,促使中主复其本心,调整国家战略为自保谦守,不再用兵事了。当时有一位大臣,向他进谏说,希望皇上十数年中不要再用兵了,中主的回答意味深长,他道:“兵可终生不用。何十数年之有?”

时有歌者王感化,为中主唱歌,唱来唱去就一句“ 南朝天子爱风流”,中主听后非常感慨,说如果当初陈后主能得人如此进谏,又何至于受“ 衔璧之辱” 呢?古时国君投降,须肉袒自缚,把象征国家政权的玉璧衔在嘴里,所以叫“衔璧之辱”。陈后主在隋兵攻入景阳宫时,准备逃进胭脂井里藏身,谁知身躯太过胖大,卡在井口,上不得,下不得,被隋兵捉住,那可比“ 衔璧之辱” 丢脸多了。中主非不知军事力量的重要性,只是他天性仁慈恬退,不希望人民陷入战争的苦难之中,与陈后主之荒淫无道,迥非同流。这种性情当然不适合做政治家,却使得他没有悬念地成为一位不失赤子之心的词人。

应天长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这首词《全唐诗》《历代诗馀》均收在后主的名下,其实是后主手书的“ 先皇御制歌词”,宋时这幅手迹尚由晁公留收藏。这首词的主题,不过是描写女子的闺怨,可能受到唐代诗人王昌龄《长信秋词》的影响:“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尽管如此,却仍有自己的创造。上片写夜深人静,女主人公感叹春去无情,不能成寐;下片写迷梦中难忘别离时的杨柳堤、芳草路,却因井台上汲水的辘轳声而惊醒。结句的“ 春愁过却病”,意思是恹恹的春愁比得了病还要难受。“过却”可能是当时的口语,只此一句,全词意境俱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