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客有灵应识我说温飞卿(第3/4页)

十年分散剑关秋。万事皆从锦水流。志气已曾明汉节,功名犹尚带吴钩。雕边认箭寒云重,马上听笳塞草愁。今日逢君倍惆怅,灌婴韩信尽封侯。

灌婴韩信,都是武人,都得封侯,飞卿作为读书人,惊才绝艳,却不得一用,这种对照对他的心灵来说,无疑是一种极残酷的折磨。

也正因此,清代常州词人张惠言评飞卿词,认为他的《菩萨蛮》十四首,都是“感士不遇” 的作品,其言妆饰之华妍,“乃离骚初服之意”。今录三首如下: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第一首词,是讲一位贵族女子,内心寂寞,无可排遣,晨起梳妆的情态。“小山” 指枕屏,是搁在床上枕前用以挡风的屏风。“金明灭” 指朝日映射,光亮如金。“ 鬓云” 一句指乌发如云,与香腮雪肤,适成对比。说懒,说迟,总是寂寞抑郁之状。下片是说妆台前有一镜,手中又持一镜,以手持之镜,照着脑后所簪的花,女子必要左右挪动身体,好在前镜中看到后镜内的影像,读者自可想象其婀娜之姿。唐宋人喜欢以彩纸剪为人禽花木,贴于衣上,则以鹧鸪之成双,暗指女主人公却孤独一人,不得双栖。全词的色彩基调是浓烈的金色,这本是暖热的色彩,但鬓云之玄黑、香腮之胜雪,却是森冷的淡色,这才是女主人公内心的底色。以辉煌映衬荒凉,是大作家的手段。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第二首词,更像是一部精心剪辑的微电影,其镜头的运用,堪称出神入化。先是一个远景:晶莹剔透的水晶穿成的帘子中,是同样晶莹美丽的颇黎(美玉名)枕,屋子里薰着香,盖着的是绣有鸳鸯的锦被,非常温暖。这个镜头仿佛是把人给丢了,其实作者是让你想象,如此精致的器用,使用者当然是一位佳人。第二个镜头,忽然转到残月在天、柳色如烟的江岸,那大概是佳人与情人分别的地方吧,是往事?是梦境?都不易晓,只知那是她心中隐藏最深的一幕。“柳” 谐音“ 留”,古人诗文中常与送别相关,而北飞的大雁,则象征着对爱的追随,是佳人灵魂的投射。这是春夜将阑时的景致。过片(词有的不分段,有的分段。分段的又分二段,叫作双调;三段,叫作三叠;四段,叫作四叠;每一段,又叫作一片。从第二段开始,每一段的第一句,叫作过片) 镜头再转,转到初秋时节。此句古人多不作解释,近时有学者认为是指衣服的颜色,像秋天的藕,色作淡黄,我不能赞同。我以为这是说时节正当秋色未浓,天高云淡。用藕丝喻秋色,正见秋色之浅淡,且“ 丝” 又谐音“ 思”字。古时荆楚风俗,正月初七为人日,会剪彩纸或金箔作人形,贴到屏风上或插戴在头鬓上,用以厌胜邪祟,故称人胜。自“ 江上”句以下,到此恰历一年。四句合观,正见相思之酷、追慕之久。结尾则是一个特写的镜头,着重在佳人的鬓发。先是从两鬓边望去,能看到香腮上涂抹着胭脂,再就是头上插的玉钗,忽然一下子动了,那其实不是风吹钗动,而是她的内心,忽然被什么给触动了。

飞卿的这种镜头转结式的写法,后来被宋代词人周邦彦、吴文英用到长调中去,成为非常高明的艺术手法。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第三首词,较偏于叙事。但他的叙事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先由倒叙插入。首二句用“玉楼”“ 明月”“ 柳丝” 等与别后相思有关的意象堆砌起来,写别后思忆之深,以致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心力。春无力者,非关天公不作美,是主人公心中乏力罢了。“门外”二句,回想送别时的情景。萋萋是有出典的,汉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后来作诗词,但凡说王孙、春草、萋萋,便是说送别了。这本是程式化的描述,偏偏加上一句“ 送君闻马嘶”,不仅立刻有了视觉上春草萋萋的绵远,更有了听觉上萧萧马鸣的悽 恻。过片又是两个特写镜头的映带。一是罗扇上画着金色的翡翠鸟渊 一种极难捕获的珍禽) 袁 既以罗扇隐喻女子身世,被人抛弃,如秋扇先捐,又以翡翠隐喻女子的美好;二是蜡烛将尽,融成蜡泪,则女子当别后偷弹无数香泪,自然可知。结句是到了春暮杜鹃(即子规) 啼叫,韶光垂尽的时节,绿树荫浓,遮蔽窗户,这绿色浓郁得化不开,便如女子的残梦,怎么也走不出情感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