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与那些爱欲纠缠的灵魂相遇在唐宋(第3/3页)

显违礼教,语似狂颠,而千载以下,谁会不为词中女主人公的挚情感动呢?

又如北宋柳永词《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 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纵情狂放,居当时士大夫所不屑居之境、为当日大人君子所不屑为之事,却是从头到脚的一个真人,直令人觉得惊心动魄,回视世俗功名,仿佛白云苍狗,转瞬即逝,又何如做得个词坛的卿相,名垂千古?

至若小山晚年的名作《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这是小山对他狷介自任,到处碰壁的一生的总结,认得真,看得切,比由旁人评说,尤觉悲凉哀怨。以小山的智力、学识、身世,何尝便不知婉娈处世,才得幸进,然而他是个天生的狷者,但凡卑贱取容的事,一毫也做不得。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词作,怎能不摄人心魄?

读唐宋词,总是读出显违儒家中行标准的不一样的人格。儒家所谓的人性,本有情、志、意、欲四端,四端皆有所节,便被认为是性情完善的人。然而,唐宋名家词,动人的不是他们性情的完善,而是性情中这样那样的缺憾,那些带有病征的性情,才是真正打动我们的地方。内典有云:“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唐宋名词人,无一不执念于爱欲,也无一能做到无忧无怖。他们的文字,是苦难人生的自我救赎,但他们从未试图放弃爱欲本身,所以,他们永远不可能超然脱解,离尘去俗。这正是他们的作品具有永恒的、撼动灵魂的力量的原因所在。

我从1993年起自学填词,先依龙榆生先生《唐宋词格律》一书,奉谱填词,不过勉强成篇而已。初喜长调,以其易于敷衍成篇,两三年间,积有数百首,但因笔力稚拙,语词芜弱,后皆焚去。1995年因随侍先师大丰王公林书,得窥诗旨,胸中块垒,忽然吐为古近体诗,居然大是如意,遂弃长短句而不为。偶有所作,也不过是著腔子之诗,不得以词视之。犹记1999年自北大毕业,有词赠同学上海谢华育,调寄《水龙吟》:“ 古今第一伤心,都因浊酒销清志。云来海上,风从仇国,醉予如此。大野鸿哀,庙堂柘舞,不争何世。对新蒲细柳,蛾眉惨绿,还独洒、新亭泪。惯见成名竖子,遍乾坤、炫其文字。茫茫八极,沉沉酣睡,似生犹死。江汉难方,香荃谁托,两间憔悴。向人前应悔,倾城品貌,被无情弃。”读者明鉴,自可知我学词宗尚所在。2003年谋食鹏城,住小梅沙以东之溪涌,日夕与海雨山岚为伴,仅以纳兰性德《饮水词》、王士禛 《衍波词》相随,不觉勾动词思,二月中得令词数十首。至此,才算理解了如何便是幽微隐约的词心,也终于对历代词人多了一层同情之了解。次年,则应我师汨罗周晓川先生命,助他选评历代婉约词。唐五代两宋词,师自为之,元以后以迄民国,则由我补苴。晓川师教我将来可专力治词学,我的志趣,本在治经,故未遽从师命,但此后亦稍稍留心词学。窃尝谓古来词学,皆是词人自道甘苦,今之词学,则是考据家、评论家扣盘扪烛之谈,故此殊不愿作学院派论文,与今之学者一争雄长。嗣以执教深圳大学,开设《唐宋词与人生》课程,以词人的人生出处(chǔ),反溯其性情,而又因其性情,更去赏会其作品,深感唐宋诸贤,之所以人生牢骚失意,其性情实以肇始之,其词作之芳馨悱恻,亦何莫由其性情造就之。无狂狷之性情,无爱欲纠缠之执念,便无绝艳沉丽之文学,性情为人生之大本,更有何疑?至如拘于时代背景之陈说,以文人为时代之附庸,文学为政治之奴仆,恐皆是不会填词的理论家的外行之论,词人论词,必不为此说也。

本书不是博士式的“ 为智识而智识” ,不是学究们的“ 为研究而研究” ,而是一位词人,在感知唐五代两宋那些执着人世、拒绝脱解的生命之时,所记录下来的一点感悟,也希望读者能从本书之外,感受到唐宋诸贤千古不磨的词心。

注解:
1 陈新、杜维沫选注.欧阳修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34.
2 钟振振.词苑猎奇[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7.
3 于钱穆.中国文学论丛[M].北京:三联书店,200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