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篱笆(第2/2页)

茵讲到这里,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批出一条秘诀。

我看着她,心想:“看来,他们夫妻感情上很恩爱,生理上也经过反复测查,排除了器质性疾患,症结究竟在哪里呢?”

突然,一个有关时间的概念强烈地提示了我——“生了宝宝之后”。

我说:“生了宝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在心中飞快地假设了多种可能性,没想到茵回答我说:“没发生任何事情。当然,有了宝宝,时间比以前紧张,身体操劳了,但是,这都不是决定因素。你可以看出来,我的身体很好。”

是的。我看得出来,她营养状态不错,既不臃肿也不纤弱,正是少妇生机勃勃的年华。

我的直觉让我坚持“时间”这个变量,总觉得在这个时段,发生了什么。她的否认,让我感到按照通常的逻辑似乎不能解释。我细细地回忆着她说过的每一个字,猛然,我想到了对话时,她那个少见的开头——基因。

我说:“你相信基因吗?”

她苦笑了一下说:“信又不信。”

我追问:“此话怎讲?”

她说:“信,是因为那是科学,中国外国的报纸都在讲。龙生龙、凤生凤,你不信行吗?要说不信,嘿……我和丈夫的基因都不错……算了算了,不谈了。”她万分沮丧地低下了头。

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谜团的核心。虽然追问下去看起来是一种残忍,但也许正是要害所在。我说:“我看你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你能否告诉我,这和基因有什么关联吗?”

她痛苦地低下了头。由于她的头低得很深,我无法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当她再次抬起头,我才看到她满脸滂沱的泪水。

我说:“看到你非常难过,我也很不好受。能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她吃力地说:“不是想到,是看到……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几乎昏了过去。”

说着,她从自己精巧的手提包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看到一个女孩,扁扁的头,肿眼泡,塌鼻子,瘪嘴巴,稀疏的头发……天哪,几乎女孩子长相上的所有忌讳,这小姑娘都占全了。

“这是……”我迟疑着没敢把话说完整。

“是的,这是我的女儿。这就是基因的故事。我和我丈夫的基因都那么卓越,可是组合在一起,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恨这种男女结合,它是一种魔鬼的戏法。它能把优秀化成腐朽,它耍弄人,它把一种灾难、一种命运的不可知性强加给我,它让我一看到这个孩子,就对性的活动产生了强烈的憎恶感。它是蛇蝎出没的烂泥潭,给你片刻欢愉,然后是无尽的恐怖和烦恼。直到你沉没了,它却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冷笑。它把瞬间的事情,化成严酷绵延的后果。把无尽的灾难留给那对无辜的男女,留给那对男女天真的孩子……所以,我要反抗它。我要禁绝它对我的再一次迫害。我用冰雪修建篱笆,严丝合缝,它再也休想钻入。我以所有的力量抵御它的诱惑,我不能承受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的丑陋容貌时所遭受的惨痛挫败,那一刻,我是世上最绝望的母亲……”

我忙插入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对女儿怎样?”

在这一刻,我真的非常关切那位让母亲大失所望的女儿。

“还好。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她的过错。我不该恨她。要说恨,该恨的是我,是她的父亲,是我和丈夫的这种结合,是制造生命的过程。”茵说完,紧紧咬着嘴唇。

谈到这里,终于真相大白了。这位母亲,因为无法接受女儿的容貌,追根溯源,她认为是性的活动导致了男女双方基因的重组,就在潜意识里抵制夫妻间的性生活。她用自己的推理,堆积成一座冰山,把自己冷冻成了“露丝”。

我说:“生命的诞生的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显性遗传或隐性遗传,还有许许多多人类无法破解的题目。基因是无罪的,夫妻间的性生活是无罪的,你的女儿也是无罪的。况且,一个人的先天相貌和他后天的发展也没有完全必然的关系。你的冷漠,归根结底,来源于一种不合理期望的破灭。你希望有一个完美无瑕的孩子,这可以理解,却不能把它当成百分百的真实。一旦达不到理想,你就把愤怒投射到了夫妻生活上。”

茵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喃喃地说:“哦哦,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有了现代的避孕工具,悲剧就不会重演。再说,基因的组合,也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概率……”

我欣喜地看着她,知道冰雪已渐渐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