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4页)

此时此刻,那窗口里:阳光爬上桌面。一束花,寂静地开放,其中的一朵正扑啦一下展开。

可能。

或者:一对恋人在亲吻,翻来覆去,正欢畅地相互依偎、呼唤、爱抚。

完全可能。

或者:正做爱。

为什么不可能?可能。

但也许是:一次谋杀。一桩谋杀案正在发生,筹划多年的复仇正在实现。

可能性小些,或者很小,但不是不可能。

也许是:自杀。自杀者正越过可以被抢救的极限,灵魂正从肉体脱离,扑啦一下猝不及防的变化,就像那朵花的开放。

也许非常非常地和平:两三个孩子在游戏。“锤子、剪子、布!”在阳光和蝉声里,从这屋跑到那屋,从床上滚到地上。

“锤子、剪子、布——!锤子、剪子、布——!”在阳光的安静和城市的喧嚣里,再从那屋跑到这屋,从椅子上跳到桌子上,“锤子、剪子、布……”

或者: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被命名。他(她)的父母正从几个名字之中为他(她)选定了一个。

都可能。都是可能的:一个老人在看报,看见一条消息,看见一个似乎熟悉的名字,报纸在手里簇簇地抖,再看一遍,猜疑那是他少年时的朋友。

少女,在寝室里化妆。第一次化妆,掌握不好唇膏的用量。尤其是腕上的一只小巧的表在催促她,更让她发慌。

少年在沙发上作梦。梦中第一次有了男人的体验,在挺不起眼的那张沙发上没想到作了那样一场好梦。

都是可能的。

也可能没人,并没有人。一间空屋,偶尔讲述老鼠的故事。

也可能门开了,主人重归故里,在门前伫望,孤身一人或结伴还乡。屋中的一切都没有变,但陌生,但又熟悉。轻轻拈一下镜面上的尘灰,自己的面容也是又熟悉又陌生。“这儿?”“对,就这儿。”

也可能是破裂,分道扬镳。男人走了,或者女人走了。门关上。四壁和门窗之间,男人或者女人,独自留在那儿。

什么都可能,但只是一种。

女跳水者转体两周翻腾三周半,降落,降落,降落,屋顶呀阳光呀窗口呀那背景像一张卡片从上方被抽走。又换上一张:湛蓝的水面撞开浪花。又换上一张:女跳水者像一只渔鹰扎向水底,身后搅起丰富的气泡。女跳水者从池底浮升、浮升、浮升,这一回卡片从下面被抽走。再换上一张:女跳水者爬上岸,向观众鞠躬,转身走过一道玻璃门,走过一道道玻璃门,很多从未见过(而且从此以后再不会见到)的面孔转向她、“注视她,她穿过人群走进摄像机追拍不到的地方。很可能,她将就此永远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从理论上讲,她存在于别处。从理论上讲,还会有一些星球上有空气,有氧和氢,有水,有生命。从理论上讲,宇宙中应该有一些黑洞。从理论上讲,在我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亿万年,在我死亡之后这个世界还要存在亿万年。从实际讲,理论是逻辑体操不过是逻辑体操。

日子总在过去,成为一张张作废的卡片。失恋,是一团烟雨,心灵的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布景。

如果那山峦一样的房屋也是一道巨大的布景,那些窗口实际是一道布景上的一块块油彩,情况又有什么不同?是,或者不是,有什么不同呢对逻辑体操来说?那布景上的油彩抑或那楼壁上的窗口,对凝望来说以及对猜想来说有什么不同呢?对它们的猜想并不为过,并不见得比以往更愚蠢。

雨停了,走出房间,走到楼下,走出楼门。

楼群之中,月色降临。

楼很高,看不见月亮在哪儿,从高楼的影子判断月亮的存在。又是逻辑。从一面面楼墙上那光辉的宁静、均匀与辽阔判断,从影子的角度之一致上判断,月在东天。

因而舞台设计者掌握一些技术(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在人的视觉上造成(模仿)同样的效果,惟妙惟肖。舞台设计者并不出面,导演、美工、灯光师和音响师(上帝,造物主)并不出面。逻辑出面。

人都藏在哪儿?从理论上讲有千百万人,正共度这雨后凉爽的月夜。树丛中有虫鸣,不只一处,此起彼落。偶尔的人语。间断的顽童的笑闹,笑声朗朗……人都在哪儿?在哪儿,在干什么?婴儿啼哭。远处建筑工地上的哨子。什么地方一声急刹车,司机必是吓了一跳,有人嚷,嚷了好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时隐时现地有一把萨克斯吹着,有一条沙哑的嗓子唱着,唱着远方或者唱着从前……为什么不相信这是录音师的作为呢?为什么这一切肯定不是导演、美工、灯光师和音响师的作为呢?

因为没有一排排椅子,没有帷幕,不见舞台。因为,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路边的丁香和月季的枝叶,手指上获得凉凉的被称为夜露的东西所传达的概念。逻辑出面:这不是戏剧,这是真实的日子。逻辑出面:不是夜露,那还是白天的雨。逻辑继续出面:那封信或者那个电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