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四进此处者 抛弃一切希望! 五母亲(第2/7页)

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因为在墓穴里子夜和晌午都是同样的颜色),她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声响,比平日看守带面包和水罐给她时开门的声音还大些,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线似红非红的亮光,穿过密牢拱顶上那道门,换句话说,那扇翻板活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同时,沉重的铁门轧轧响了起来,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活门的翻板转动了.她立刻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手.两个男人的下半截身子;门太低矮,她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把她的双眼刺痛了,她随即把眼睛闭了起来.

等她再张开眼睛,活门已经关闭,灯被放在一级石阶上,一个男人独个儿站在她面前,黑僧衣一直拖到脚上,黑风帽遮住了面孔.看不见他整个人的身子,看不见脸.那真是一块长长的黑色裹尸布直立在那里,而尸布里面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幽灵看了一阵子.期间两人谁都不吭声.在这地牢里,仿佛只有两样东西是活着的,那就是因空气潮湿而劈啪直响的灯芯,还有从牢顶上坠落下来的水滴.水滴那单调的汩汩声,打断了灯心劈哩啪啦不规则的爆响声;水滴一坠落下来,灯光反照在水洼油污水面上的光圈也随着它摇曳不定.

最后,女囚终于打破了沉默:您是谁?

教士.

这答话,这腔调,这嗓音,让她听了直打哆嗦.

教士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楚,说: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你去死.

啊!她说:马上就去?

明天去.

她本来高兴得扬起头来,一下子又耷拉到胸前,喃喃道: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

这么说,您痛苦难忍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我很冷.她答道.

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这种动作是不幸者寒冷时常有的,我在罗朗塔楼已经见过那个隐修女这样做了.同时,她的牙齿直打冷战.

教士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地环视了一下这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是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慌张,白昼属于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你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了.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却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继续问道:您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比斯头顶上的那个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个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夜间那一幕开始,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件件,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不清,而是十分显露.清晰.鲜明.生动.可怕.这些记忆本来一半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出现的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像火一烘就一清二楚显现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说完就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仍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紧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抓住了那喘息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结果我吧!结果我吧!快给最后一击!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仿佛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命的当头一棒.

是我让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

她一声不吭.

是我让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她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在开心.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胁我.恐吓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该是多么幸福啊!是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天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他-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儿,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深重的怨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