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6/7页)

你也许会说:你的话言过其实了,你说你没有成为这个体制的一部分,那你就没有权利发表意见。我觉得这一点并不言过其实,一个局外人的反应往往颇有价值,因为它是新颖的,不会因效忠于某种特殊的教育而怀有偏见。

这次调查以后,我不难回答心中的疑问:他们为什么如此目光短浅,如此个性化,如此心胸狭隘?为什么总是计较鸡毛蒜皮,总是钻牛角尖,总是着迷于细节,对整体不感兴趣?他们为什么把“批评家”这个词总是理解为“吹毛求疵”?他们为什么觉得作家总是相互勾心斗角的,而不是互助互惠的?……事情很简单,他们在学校里学到的就是如此思考问题。能真正理解你在做什么,朝着什么目标努力,并能给你以忠告,作出真正的评判的那个有价值的人,几乎总是在文学这台机器之外,甚至不在大学这个圈子里。可能他就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学生,一个文学爱好者,也许是一个凭天性行事,阅读广泛,善于思考的人。

我总是对那些花一两年时间写关于某一本书的论文的学生说:“阅读的有效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在图书馆和书店里浏览,选择你喜欢的书,只读你喜欢的书,厌倦时就丢开,拖宕的章节就跳过去。千万千万别因你觉得必要才去读,或者将阅读当作一种时尚或潮流。记住:你二十岁或三十岁时感到厌倦的某本书,到了四十岁或五十岁时,会向你敞开知识的大门,反之亦然。不合适你阅读的时候就别读。记住:即便在这个人人尊重文字的年代,已经出版的书籍固然很多,但还有同样多的书没有印出来,甚至没有写下来,因此,历史,甚至包括社会伦理,都是凭口述的故事传承的。那些只凭写下来的文字进行思考的人(不幸的是,我们的教育体系只能在培养这种人时有所作为),其实已经丢失了他们眼睛所见的一切。例如,非洲的真实历史依然掌握在黑人说唱艺人和黑人史学家、医生等智士贤达手中,这是一部口传的历史,白人无法掠夺它。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你留意,就能发现:真理以口相传,不是以笔承载。因此,千万别让书本成了你的主人。最重要的是,你应该懂得,你在一本书或一个作家身上花了一两年时间,这只能说明你所接受的教育很糟糕。他们本来应该教你按自己所好广泛阅读,你本来应该凭自己的感性选择你需要的书。这也正是你需要提高的地方,而不是仅仅学会如何引用他人的观点。

但不幸的是,人们总是很迟才会这样做。

最近出现了学生闹事,有一阵子,好像事情似乎会有所改观了:他们对自己所受的僵死的教育表现出极度的不满,人们以为一种新颖的、更有用的教育将取而代之。然而,这场动荡似乎已经结束。悲哀啊!在美国学生闹事的那段日子里,我收到他们的来信,说有些班级的学生拒绝使用教学大纲,他们将自己选择的书带进教室,那都是一些他们觉得与生活密切相关的书。学生们情绪高涨,时而言词激烈,愤怒、激动,吵吵嚷嚷的弄得不可开交。当然,这场风波的出现是有教师参与的,他们同情学生,站在学生一边与校方对抗,并随时准备承担后果。这些教师知道,他们所教的那一套是糟糕的,乏味的。这一点值得庆幸:即便学生自己失去了热情,还会有人出来否定错误的东西。

还有一个国家也出现了类似情况……

三四十年前,有位批评家将他认为在文学史上值得一提的作家和诗人列出了一份名单,并将其他人一概删除。他还写了一篇长文来为自己的名单辩护,这份名单很快成了争论的焦点。不计其数的文章纷纷出笼,这样那样的学派闻风而动,有的表示支持,有的表示反对。许多年以后,这场争论仍在继续……没有人知道这场闹剧是悲哀还是荒谬……

怪不得总有那么些玄之又玄,高深莫测的批评著作,立论几经转手,讨论着小说、戏剧的创作。在世界各地的大学里,写这类书的人已形成一个阶层:这是国际化的一个现象,文学批评占据着学术之巅。这些人的生命就在批评或批评的批评中度过。他们认为自己的工作比创作更重要。一个学文学的学生,花在阅读此种批评和批评的批评上的时间,很可能比花在阅读诗歌、小说、传记、故事上的时间还多。很多人认为这种现象是很正常的,并不悲哀,并不荒谬…… 

怪不得我能在什么地方读到这样一篇评论《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文章,那是一个希望得到优秀等级的男生写的:文章充满新意、激情和真情,那是真正的外国文学教学所期盼的。这篇文章却被老师退了回去,评语是:我无法给这篇文章打分,你没有引用权威的观点。很少有教师认为这个评语很悲哀,很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