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5(第3/3页)

刚才,那个带我来临泽的卡车司机又来了。他说他来看看我,一猫腰就进了工棚,直奔我的床前。他用满是油污的手递给我一根甘蔗。我笑着对他说:“我这儿没有刀,这甘蔗怎么吃呢?”他也笑了笑,说:“那好办。”一把把甘蔗拿过去,用牙齿将皮一片片地撕下来,然后再递给我。吃甘蔗的时候,我顺便问他这附近有没有邮局。他说:“你是不是要寄信?这样吧,你把信交给我,我在去采石场的路上,帮你寄掉。”他还开玩笑地说,如果路不远,他甚至可以开车直接把信送过去。我到底没敢把信交给他。他的眉眼、身材、说话的语气,怎么看都有点像我们县上的司机小王。

对了,那天晚上,我杀人之后,先是跑到了甘露亭附近的一大片甘薯地里,把沾上血的衣服脱掉,在水渠边坐了半天。我本能地想找个地方躲一躲,或是找个人商量一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小王。有一年元旦,我们一帮人去过他的单人宿舍包饺子,我知道他住哪儿。我一路狂奔着,找到了他的家,浑身发抖地敲了门。他穿着红背心花短裤,起来开了门,揉了揉眼睛,一看到我,顿时来了精神,嘻皮笑脸地对我又拉又扯,满嘴疯话。他一边让我钻到他的被子里去暖和暖和,一边问我出了什么事,怎么披头散发的,看上去像个女鬼。当时天快要亮了,我没有时间跟他磨嘴皮子,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杀了人,能不能在他那儿先躲一躲。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可当他从上到下又把我细细地打量一遍之后,他的笑容就像冷猪油一般在嘴唇上凝结住了。他的小眼珠也不会动了。他穿着短裤背心,坐在床上发抖,就像打摆子似的,那张铁丝床被他抖得当当作响。

经我这一吓,他又开始乱用成语了。他是个小胖子,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胸脯上居然有那么多的肥膘,像个女人似的。那肥膘也一嘟噜一嘟噜地在颤抖,嘴里狗屁不通地嘀咕道:“难以费解,难以费解,简直令人难以费解!”

接下来,他基本上像个傻子。我说什么,他就重复什么,就像是个回音壁似的。我说,你大概不会去报案吧?他就说,报案!报案!我说,你能不能先去打盆水,让我洗一洗?他就说,打盆水!打盆水!我说,你有什么干净的平常不穿的旧衣服,让我对付着穿一下,他说,旧衣服!啊,旧衣服!我当时真的给他气急了,冲着他大叫起来:“你他妈的别抖了!”他说,“噢,不抖不抖。你刚才说什么?”我当时有一个预感,要是我再在他那里多呆几分钟,等这小子回过神来,我八成就走不脱了。他一定会下楼报案的。我就故意问他:“你总不至于会逼我去自首吧?”小王说,“自首自首,理应自首。桑榆已逝,东隅未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从小王家出来,我看见天边的树梢上空,曙河已开,天眼看就要亮了。我哭着,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心里忽然想到,要是我刚才跑到你家去,你会怎么对待我?我完全不敢想下去了。直到现在,我有时仍不免会这样想,当我的这些信落到你的手里,你会不会把它交给公安局去请功,让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来抓我?会不会?你被免了职,正需要立功赎罪的机会,以便东山再起。要是真的这样的话,我也认了,死在你的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一个没有任何留恋的世界,我即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用?佩。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