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双鬓(第2/3页)

我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我发现在茅屋前的那棵树下,有一个火头不断地闪亮。原来拐子四哥没有睡。那个闪亮的火点一扬一扬地升起,他看见了我,站了起来。旁边发出了轻轻的呜吠声,斑虎扭动着身体跑了过来。我拍拍它的头,发现它的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四哥披了蓑衣,怀里搂着那支猎枪。他看着我,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后来我们领着斑虎走进园子深处。晨光中的园子,此刻看起来就像我们刚刚获取那会儿一样地破败,不同的是它已经失去了再生的机会。它走到了路的尽头。我们坐在一个倒塌的石桩上。四哥换了两支烟,说:“老宁兄弟,我算佩服梅子的心力啦……”

我听着。他说下去:“还是她看得远哪,早就知道咱这个地方不能久长。你看,无论你怎么喊她、叫她,她就是不来。今天你该明白哩。兄弟,你找了个心里有数的好女人哪,这是一辈子的牢靠……”

他的话中没有一丝调侃的意味,这让我更加难过。梅子因为不想迁居,这些年带给了我多少痛苦。人哪,离不开心安理得的生活,离不开没有做完的事情。我如果独自走掉,就会遭个报应。我现在还能想起在旅途上、在城里,那种难忍的焦灼和折磨。我总是不失时机地、一次次地投进这片园林。这会儿它虽然即将陷落,可仍旧是一片滚烫的土地。就让我匍匐下来,和它一块儿沉沦吧——让咸水一丝丝漫过,浸过我的躯体吧。我亏欠了什么?做过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负罪感?我不知道……我在一时的冲动中只觉得自己要救赎、要报答,要在这个度过了苦难童年的地方一次次地流血流汗;我想安慰一些人,寻找一些人,接受未知的苦难和磨损,直到皮老骨硬,一头乌发让北风吹个精光……四哥啊,在残留的夜色里,我又一次看清了你在短短几天里变得雪白的双鬓,知道你开始了一生中最大的愁楚。你这辈子经受了多少磨难,却从来没有忍受过这么深、这么大的苦情,它来自心底,来自根。

3

天大亮了。我没有跟四哥商量什么,一个人悄声走开。

终于见到了秸子。这个黑瘦的家伙弱不禁风,高不过我的肩头,牙齿乌黑,两眼放着奄奄一息的光。他见了我,脸上泛起一层虚假的敷衍的热情;当他弄明白我是谁、为什么而来时,那张可怜巴巴的焦黄小脸立刻严肃起来,然后很快打起了官腔。我心里想:从你的模样上看很可能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既然如此,这种细致入微、绞尽脑汁的计算到底还有多少意义?我虽然并不要求你死前行善,可总希望你对人能有一点起码的公平吧。因为你要活,别人也要活;你把物利钱财稍微看得淡一点不行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家伙从种种迹象上看肯定活不久了,你这样阴毒又是何必呢。

我可能露出了一丝冷笑。他惊讶地问:“你笑什么?怎么——还笑?”

“我是来签那个合同的。”

“那个赔偿条款吗?”

“是的。你们的人去园子里催过了。”

他越发不解地皱了一下眉头,吸了口凉气。但他终于支派起旁边的秘书:“你陪这位同志到隔壁去、去谈谈……”

隔壁是一位白白胖胖的人,当他弄明白我就是那个园子的主人时,大白脸马上抽动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发起火来:“你们那个老头儿,凶器的事,嗯,你必须负责!必须全面负责!嗯!”

他的火气终于大起来,开始指着我的鼻子,站起又坐下,像一条被烫了屁股的狗:“你必须明白,你的人用枪威胁、辱骂政府。”

我笑了,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政府’吗?”

“我们是国家机构!”

我笑了,不再与他吵了,只请他早些拿出那份表格,说我今天就是来签字的。

“你来签字?胡扯!你搞什么名堂?”

我说不搞名堂啊,我真的是按你们的通知来签字的。

他迟疑着,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鼓着嘴巴。他极不情愿地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份表格。我简单看了看,拔出自来水笔飞快地签了。我抬起头时,看到了一张非常懊丧的脸。他垂下了手,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丧失了,盯着蓝色的墨汁,咬了咬嘴唇。

长期以来,给我和四哥造成莫大痛苦的一笔账,就这样被我利利索索地结掉。好像我笔尖一挥的那一瞬间把什么给击中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我们的园子有一天会成为一块悬在高处的肥肉,引得一些人处心积虑地算计……我的这种抉择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我不想落入别人的圈套,也不想让人逼到绝境。最后我还是露出了一个田园经营者的精明,那种或多或少的市侩气和商人气——那好吧,就这样吧,让我这会儿不失时机地打住吧,把尴尬和痛心疾首留给别人——那些盯住这块肥肉流着口水的家伙会扑个空。他们想利用我对金钱的欲望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今扑了个空,令我快意。这只是一种机智而已: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