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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骂道:“我贴你一百块钱,要老五。”

土根说:“就是贴一千一万,再加两头牛,我也不能,我老婆会上吊的。”

水生知道玉生是说气话,忙拍她后心安慰。玉生喝了口水,稍稍缓过来了,才说:“让我先看看这个小孩。”土根仍不肯进来,玉生把杯子顿在桌上,水都溅了出来,走过去拉开门。小孩仍在睡觉。

土根把小孩交到玉生怀里,小孩的头靠在玉生肩膀上,并没有醒来。玉生低声说:“你给她吃安眠药了?”

土根说:“没有,她就是爱睡。”

玉生抱着小孩,轻轻摇晃,但并没有揭开棉被看。土根等了很久,玉生还是不动手,只是侧过头,仿佛在聆听某种细微的声音。土根轻轻伸手,把棉被揭开一点,露出小孩的脸,正靠在玉生肩头。水生在玉生背后看到了,倒吸一口冷气。玉生说:“样子吓人吗?”

水生说:“还好,动个手术就没事了。”

玉生说:“眼睛眉毛呢?”

水生说:“都不缺。”

玉生说:“好看吗?”

水生说:“还好。”

玉生说:“我不看了,你做主吧。”

水生走过去,摸了摸玉生的头发,又摸了摸小孩的头发,然后从抽屉里数了二十块钱,给到土根手里。

土根说:“我要走了,天黑赶不上船了。我以后能来看她吗?”

玉生没抬头,说:“不可以。”

土根说:“我也想看看她治好病以后的样子。”

玉生说:“给你看照片吧。”

土根说:“好吧,我罪过啊……”

玉生说:“你烦死了,过年来看她吧。记得带点鸡蛋。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伯伯了。”又问:“你老婆同意了吗?不要我领走了,她过两天又来讨还,我不答应的。”

土根说:“我老婆早就不想要她了。她娘家扔小孩是村里出名的,她有个姐姐出生时候黄疸有点高就被扔掉了。”

玉生说:“该死。”

土根要回去了。水生觉得过意不去,送了几步,土根擤了一把鼻涕,把他推回去。水生说:“二十块你不要嫌少。”土根说:“二十块是车马费。我真要卖小孩的话,二十块当然不够,但如果是个豁嘴的小孩,倒贴二十你都不一定要呢。这笔账不要算啦。”土根拍拍水生的肩膀,连擤了好几把鼻涕,弄得自己眼眶通红,转身顶着大风走了。

这一天晚上,玉生和水生把小孩放在床上。小孩先是哭,玉生哄了几下,喂了点粥,小孩睡了过去。屋子里很静,一盏八瓦灯头挂在饭桌上方,昏黄黯淡,仿佛还是和从前那些年一样,但他们心里知道,这间屋子里从此多了一个小孩。小孩会哭会闹,会说会跑,会长大。玉生叹了口气,和水生商量了一下报户口的事,又说哪家医院比较适合做手术。水生说:“要给她起个名字。”

玉生说:“她以前叫什么名字?”

水生说:“不知道,没问。乡下人的名字不会好听的。”

玉生说:“我想,你名字里有个‘生’,我名字里也有个‘生’,干脆让她名字里也有个‘生’吧。”

水生说:“那听起来像差了辈分。”

玉生说:“不管它。”

水生想了想说:“叫她谋生吧,谋就是很有智慧的意思。不要像我这样一根筋地活下去。”

玉生说:“难听死了,谋生,像讨饭的。”

水生说:“那你想想。”

玉生想了想说:“叫复生吧。死而复生。”

水生说:“复生挺好的,你就不要说死不死的了。”

玉生轻唤:“复生,复生。”

复生没有醒,翻了个身,一只手搭在玉生的手背上。

一年之后,复生的嘴上只剩下一道红色的疤,医生说,长大以后疤会越来越浅,变成白颜色,男孩留点胡子,女孩搽粉,就看不到了。复生喜欢坐在门槛上,抱着一个旧娃娃,看玉生在远处的石棉瓦棚下面做饭。复生喜欢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玉生回答:“你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复生说:“妈妈,你再说一遍。”玉生说:“你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呀。”复生说:“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玉生说:“已经说了三遍啦,你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复生说:“我很开心。”

水生问:“复生,复生,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复生说:“记得。”

水生说:“你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吗?”

复生说:“观音菩萨送来的。”

水生说:“你记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