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第8/13页)



  阿罕行礼,以额点地,一边回答:“是我,大单于。”

  狼皮褥子上的额尔纳直挺挺的躺着,两个奴隶拿着细布替他擦拭胸前伤口渗出来的脓血。他转动灰黄的眼珠看到阿罕,倒是笑了:“你来得真快,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

  阿罕说:“收到大单于的信,我一个人骑着快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皮褥子上盘膝坐下,如小儿仰望父亲一般仰望着额尔纳。

  先大单于活到成年的共有七个儿子,在征战中死了五个,余下两个,便是额尔纳与阿罕,阿罕与额尔纳年纪小了二十多岁,自幼便十分崇敬这位兄长。后来额尔纳继位大单于,阿罕便成了名正言顺的青木尔王。

  额尔纳说:“叫你来……问……格萨与占登……哪一个……大单于……”他每说一个字,胸口的伤口就涌出更多的脓血,只是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两个奴隶吓得都不敢再动弹,缩到了一旁。

  格萨是额尔纳与大阏氏扈尔特氏的长子,今年三十五岁,正当壮年,亦是闻名草原的彪悍勇士,在历年征战中颇多战功。而占登是额尔纳第六个儿子,今年才十七岁。

  阿罕知道额尔纳素来不喜占登,成年的儿子里,也只有占登如同未成年的弟弟们一样,仍旧跟在额尔纳身边,没有分到自己的部落与草场。没想到额尔纳竟会将他挑出来,与最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的格萨并列为继承人。

  额尔纳沉重的呼吸:“占登……吐蕃……”

  贺仳与吐蕃交战多年,起先是吐蕃与贺仳诸部为了争夺水美草丰的牧场,双方各有死伤。后来积怨渐深,达穆格王在位的时候,吐蕃集结重兵,由达穆格王率领亲征,渡过秋水河,那一役贺仳大败,只余下不到两万老弱病残,退往折月山北。

  一直到达穆格王的孙子普木加善王在位,贺仳仍是折月山北的孱弱部落,年年向吐蕃进贡牛羊。后来被贺仳后世称作“日祗大单于”的东菘呼延,一统折月山北诸部落,而吐蕃国力渐衰。东菘大单于以精骑八万,大败吐蕃于纵石滩,一雪贺仳百年之辱。从此后浩瀚的颚尔达草原再次成为贺仳人的牧场。

  近年来吐蕃国势渐振,出了位中兴之主次仁嘉措,贺仳数次与其交手,却都没能占到上风。最后额尔纳亲率大军绕道西南,试图奇袭吐蕃重镇定则,却不想反遇吐蕃伏击,额尔纳身受重伤,幸得部族勇猛,急撤数百里,退至金水河畔重驻王帐,这才派了快马急报,传讯给青木尔王阿罕。

  阿罕从王帐中出来,问守侯在帐外的巴雅尔:“占登呢?”

  巴雅尔也不知道,最后还是找来了平日侍候占登的小奴隶呼都而失,呼都而失哆哆嗦嗦的说:“小……小……王子……到河边饮马去了。”

  阿罕在河畔果然找到了占登的马,那马饮饱了水,自顾自的在低颈吃草。碧蓝的天空下,四处静悄悄的,唯有风吹过草尖唰唰的轻响,还有马嚼着草叶的声音。占登在草丛中枕着鞍子睡得正香,初夏青草丰茂,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草芒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乌黑浓密如女孩子的长睫在脸上投下两圈绒绒的影子,衬出沉酣香甜。

  阿罕心头火起,伸足便踢,口中大喝:“敌人来了!”

  他年轻时是草原上有名的摔角好手,出足极快,这一招“鹰扑”还未用老,疾风已经荡起大片柔软的草茎,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占登已经倏得睁开眼睛,却没有躲避,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来不及,已经被阿罕重重踢在胫骨上。

  阿罕哼了一声,占登痛得直吸气,挣扎站起来弯腰行礼:“叔父。”

  阿罕道:“你父亲都快死了,你还在这里睡觉。”

  占登却笑了一笑:“人总是要死的。”

  阿罕瞪着他,占登自幼分外白皙的脸庞不似贺仳汉子惯有黝黑壮实,反倒有一种南蛮子似的俊朗之美,仿佛折月山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柔和却清冷。

  阿罕呵斥他:“谁教你说这种混帐话?”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我五岁的时候发高热快死了,那时大单于不就是这样说的?”

  阿罕倒一时说不出话来,远外山坡上传来牧马人的歌声,依稀可以听出,唱颂的正是颚尔达草原上最美的乌云珊丹,悠远的歌声随风飘荡: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阳的光彩啊哈嗬,美丽的荷花儿是那湖水的光彩嗬性情温柔的乌云珊丹姑娘哟啊哈啊哈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哟苍劲的檀香树是那月亮的光彩啊哈嗬……阿罕听得出了神,碧蓝的天空上,一朵朵白云缓缓流过,天地间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