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总好过无所作为(第4/5页)

弗里曼很高兴52号病人没有认出自己。

若是52号病人继续保持清醒,并正确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若是她情感饱满的声音没有突然减弱;若是她的目光依然犀利好奇;若是她继续唱着歌,弗里曼便会让同事切得再深一些。他会告诉同事,一直切到病人糊涂为止,一直切到她感到自己思维混乱、人格解体为止。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在手术时让病人保持意识,他要确保他们的大脑受到了足够的破坏。他将这个手术策略描述为“迷失标尺”。他解释说,“记忆损伤、混乱和定向障碍通常是在额叶的第四部分被切断后,数秒到数分钟之内相继出现的,”另外,“当这种迷失在手术台上出现时,我们就会非常满意,因为手术是有效的”。如果病人仍然保持敏锐,有方位感和反应力。那么这就说明,惯常在手术中用以施救的切口的上下范围或许是不够的。一般来说,他坚持奉行一个简单的策略:“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一直往里切,直到病人陷入混沌。”

这个方法的诀窍在于,要切到病人大脑的足够深处,使他陷入困惑,却又不能太深,否则会导致病人死亡或永久丧失行动能力。在成功的手术中,病人会立即陷入混乱甚至可能大小便失禁,但过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他们就会恢复清醒,分辨出周围的环境,也能记起术前的往事。不过,他们还是会不同于从前,而这就是关键所在。寥寥几刀,就能完成在分析家的躺椅,或疗养院病床上几年都无法完成的成就。

弗里曼花费了极大的精力来收集这些有利变化的证据。他做了详细的记录,并且勤于和所有的病人保持联络,以便了解他们的现状。他到处寻找着可能需要改善的地方。有时他能找到一些别人没有发觉的证据。例如,他总会在术前为病人拍张照片,手术间歇也会拍。他自己冲洗底片,花时间来研究他们手术前后的眼神,像品茶叶一样地仔细观察。在自己的论文和演讲中,弗里曼指出,大多数女患者在手术之前看起来明显有着高度的焦虑和畏惧(不过他无法佐证这一点,因为他拍照前,那些女人都是裸体的,而术后,她们穿戴整齐)。

他对一切都高度关注。关于术后的饮食习惯,他发现手术与“饮食改善和体重增加有着强相关”,并且弗里曼满意地记录道,53号女病人在术后一个月体重暴增两倍多,从85磅飙升至210磅。关于术后的个人形象,他甚至承认自己的窥探“还不足以深入获得闺房的秘密,不足以了解在手术后患者们化妆品、乳液、胭脂、唇膏、香水等等的使用情况”。但他相信大部分患者,在额叶切除后,“能够重拾对自己形象的关注”。而术前她们“对这种为社会广泛接受的女性活动并不感兴趣”。

而社会接受度这一点,正是弗里曼希望通过额叶切除术以实现的核心。在他看来,世界上到处都是跟社会格格不入的人。有一些显而易见:疯子在疗养院的后院里无望呻吟;衣衫褴褛者在街头喃喃低语。而大多数则并不太明显。虽然他最初的关注点都是极端的情况,后来他逐渐开始对许多情形更稳定的患者进行额叶切除术:呈现“情感失控”的家庭主妇;每天下午都要哭闹、逐渐陷入隐居状态的“老处女”;强迫性洗手而导致“手部皮肤过度干燥,粗糙而龟裂”的人;有失足倾向、脾气太暴躁或是过度专注于手淫的少男少女。他们涵盖了所有年龄段:弗里曼最年轻的病人7岁,最老的已经72岁。所有这些老老少少的病人,大都生活在一潭死水或略有波动的绝望中,渴望着解脱。

弗里曼深谙他对病人施以的脑叶切除术的本质。他深知,挥舞的柳叶刀正切断着前额叶和大脑深层结构的联系。他知道额叶是很重要的(低等类人猿进化为智人就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祖先的额叶要比我们小得多。而额叶,是人性本身的关键)。一个与弗里曼同时代的人类学家弗雷德里克·蒂尔尼(Frederick Tilney)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观点,即将前额叶描述为“经验的蓄电池、行为的指导者、进步的推动器”。

但是,尽管额叶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们的确切功能仍然是一个谜。其中有许多不同的理论。弗里曼最认同的是将前额叶想象成一个进行粗加工的生理模型,这出自弗洛伊德的超我理论。情感以及个体的原始冲动发源于脑内的深层结构,而后通过中间结构向外扩散,这个中间结构就是自我,最后到达前额叶,在这里情绪会被加工、解释、反映和控制。在正常运作的大脑中,额叶扮演了监管机构的角色。比如深刻的悲伤感可能会从低级的结构产生,前额叶会让这种悲伤在一段时间里被完整地体验,而后将其压低并清除。然而,在大脑功能失调时,额叶可能会锁定这种悲伤的感觉(或者是恐惧、偏执、害羞等等),从而进入一个无休止的恶性循环,进而导致一种神经官能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