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刑(第2/5页)

戴风帽的人坐在离木桩不远处的一个三脚凳上,他镇静自若,一动不动,只是由于无聊偶尔用小树枝剜剜地上的沙子。

刚才说到,军团步兵警戒线外已空无一人,其实不确。还有一个人并不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内,他待在北面的山坡上,较之留有上山通道及便于观刑的那一侧,这里陡峭崎岖,难以登越,到处是塌坡和裂沟,只有一棵病恹恹的无花果树,抓住一块老天不要的旱土,在崖缝中苟延残喘。

这唯一不参与行刑的观刑者,就待在这棵毫无荫蔽的无花果树下,从一开始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已经坐了三个多小时。诚然,从观刑的角度,他选择的位置不是最好,而是最差。但他总算能看到那些十字木桩,甚至看到警戒线内马克中队长胸前的两团亮光,这对于一个不想被别人注意和打搅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然而三个多小时前,当死刑的程序刚刚开始,这个人的表现却完全不同,他险些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也许正是因此,他随后才改变了做法,独自隐蔽起来。

此人当初露面时,行刑队伍才通过步兵警戒线登上山顶。他像是行色匆忙的迟到者,一路气喘吁吁、推推搡搡地奔上山来,那时入口已经封闭,他和众人都被隔在了警戒圈外。他幼稚地装作听不懂士兵们的怒喝,试图从他们中间冲进刑场。这当儿三名死囚已被押下马车。他被矛杆重重地捅在胸口,倒退了几步,他喊叫了一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绝望。他用混浊的眼睛、漠视一切的眼光望望那个打他的士兵,像是一个对皮肉之苦感觉迟钝的人。

他捂着胸口,连咳带喘,急忙绕到小山的北面,想从北坡设法乘隙而入,但为时已晚:警戒圈完全封死了。他愁眉苦脸,非常伤心,只得放弃冲向囚车的企图。这时行刑的木桩已经卸下马车。他知道,他的企图只会造成他当场被捕,而这种结果绝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于是他来到了山崖的罅隙里,这地方背静些,没有人来打搅他。

这个长着黑色大胡子、由于日晒和失眠两眼已经脓肿的人,这会儿正坐在石头上发愁。他时而唉声叹气,敞开那件在流浪生涯中由浅蓝变成灰黑的破旧长袍,露出被矛柄击伤的污汗淋漓的胸膛,时而悲痛万分地仰望苍天,盯着三只早早在高空兜着大圈子、知道很快就能享受盛宴的白毛兀鹫,时而又把绝望的目光垂向脚下黄土,看那些蜥蜴在一块破碎的狗颅骨边钻来钻去。

他痛苦已极,竟不时地自言自语起来。

“啊,我这蠢才!”他在石头上摇晃着身子喃喃道,一面痛心疾首地用指甲抠着黝黑的胸膛。“我是个蠢才,无知娘儿们,胆小鬼!我是死尸,不是人!”

他垂头不语了。然后从木水壶里喝了几口温热水,又提起精神,把手伸进长袍,摸摸藏在怀里的刀子,又摸摸面前石头上的那块羊皮纸。石头上还放着小木棍和一小瓶墨水。羊皮纸上已有如下的记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利未·马太,坐在秃山上,他还没有死!”

下面一行:

“太阳已经偏西,他还没有死。”

现在马太又拿起削尖的小木棍,绝望地写道:

“上帝啊!你为何对他发怒?赐给他死亡吧!”

写完这行话,他抽噎了一声,又用指甲抠破了自己的胸膛。

马太的绝望是由于耶稣和他遭到了挫折,而且据他认为,还由于他利未·马太铸成了大错。前天,耶稣和马太来到耶路撒冷郊外的伯大尼,在一个种菜人家里做客,那主人非常爱听耶稣传教。两人帮助主人在菜园里干了一上午活,打算傍晚时赶凉前往耶路撒冷。不知为什么,后来耶稣急着要走,说他在城里有急事,就在晌午时独自去了。这是他马太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他为什么,为什么竟让他独自走了啊?!

当天傍晚马太没能去耶路撒冷。他突然患了一种可怕的病,浑身发抖,火烧火燎,牙齿打战,不住地要水喝。他哪儿也去不了,就躺倒在主人家板棚里的马被上,直到星期五的黎明,那时马太的病突然好了,就跟发病时一样突然。他很虚弱,腿在发颤,但不祥的预感使他苦恼,他辞别了主人,前往耶路撒冷。他在城里四处打听,便知自己的预感没有错,果然是大祸临头了。他挤在人群中听见了总督的宣判。

犯人刚押往秃山时,马太混入好奇的人群,紧跟着士兵向前跑,并想用暗号告诉耶稣:马太跟他在一起,不会在人生末路上抛弃他,并祈求他速死。但耶稣两眼正望着远处,望着他被带去的地方,所以没有发现马太。

行刑队伍走出约半里路时,挤在士兵身边的马太忽然有了一个简单又高明的主意,他激动得连声咒骂自己,为何不早早想到这一点。士兵行进的队列并不紧密,前后都留有间隔。只要动作敏捷,看准时机,一弯腰就能从两兵之间冲进去,跳上囚车。那时耶稣将从痛苦中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