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万别跟生人交谈(第2/5页)

诗人对编辑所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把一双灵活的碧眼凝视着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专心致志聆听讲演,只是偶尔打个饱嗝,轻轻骂一声那瓶杏汁。

“在所有的东方宗教里,”别尔利奥兹说,“照例都有一位贞洁少女把一位神生到世上。基督徒想不出新花样,就如法炮制了一位世上其实从未有过的耶稣。这是问题的重点所在……”

别尔利奥兹的男高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所攀登的象牙之塔,除非学问极高之人敢于涉足,否则会有摔断脖子的危险。诗人越往下听,知道的趣闻越多,获益也更大,他知道了古埃及的慈善之神、天地之子俄西里斯、腓尼基人的法穆斯神,还有马尔杜克神[7],他甚至知道了,墨西哥的阿茨蒂克人曾经十分崇拜过一位鲜为人知的凶神——惠齐洛普齐特利。

正当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向诗人描述阿茨蒂克人怎样用泥土塑造惠齐洛普齐特利神像时,林荫道上出现了第一个人。

关于这个人的外貌特征,事后有关部门提交了几份报告,说实在的,都不过是马后炮。对照这几份报告,不禁让人感到惊讶。一份报告说:此人身材矮小,镶黄金牙,跛右足。另一份报告称:此人身材高大,镶白金牙,瘸左足。第三份报告则要言不烦:此人并无明显特征。应当说,这些报告全都毫无价值。

首先,被描述者两足都不跛,身材既不矮小也不高大,只是一般的高个儿。至于牙齿,他左边几颗镶的是白金,右边几颗镶的是黄金。他身穿昂贵的灰色西服,脚上的外国皮鞋和衣服同色,一顶灰色贝雷帽神气地歪向耳边,腋下夹着手杖,那手杖的黑色镶头是个鬈毛狗的脑袋。此人看上去四十岁开外,黑头发,嘴有点歪斜,脸刮得精光,他的右眼珠是黑色的,左眼珠不知为何却是绿色的,两道黑眉毛也一高一低,总之,这是一位外国人。

外国人从编辑和诗人的长椅边走过时,瞟了他俩一眼,停住了脚,突然在几步远相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德国人,”别尔利奥兹心里想。

“英国人,”流浪者心里想,“瞧他还戴着手套,也不怕热。”

外国人打量了一眼池塘边围成方形的幢幢高楼,他显然是初来乍到,对这个地方发生兴趣。他把目光停留在高楼上层,那儿的玻璃窗里映射出耀眼的阳光,其中一轮扭曲变形的夕阳正在和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永别而去。他又把目光移向下层,只见玻璃中暝色苍茫,天渐渐黑了下来。外国人不知何故宽厚地一笑,眯起眼睛,把两手叠放在手杖镶头上,下巴搁在手背上。

“伊万,”别尔利奥兹道,“你呀,譬如说,把神之子耶稣的降生描写得非常出色而带有讽刺意味,可是问题的症结在于,耶稣降生之前早已有好多神之子诞生到人间,例如腓尼基人的阿多尼斯、弗利基亚人的阿提斯、波斯人的米特拉等等。简而言之,这些神之子包括耶稣在内,谁也不曾降临过人世,他们全是子虚乌有的。所以你不必去描写降生,还有什么智者来访[8],你倒应该写一写所谓智者来访是何等荒唐的传闻,否则按照你的讲述,倒真像是耶稣降生了!……”

这时,苦于打嗝的流浪者试图把嗝忍回去,他憋住呼吸,结果却打了一个更响更难受的嗝。这当儿别尔利奥兹也中断了讲话,因为那个外国人忽然站起身,朝两位作家走过来。

他俩惊奇地望望他。

“请原谅,”来人开口道,他说话带着外国腔,但吐字倒还准确,“我与二位素不相识,不揣冒昧……二位的治学高论很有意思,所以……”

外国人彬彬有礼地摘下贝雷帽,两位朋友只好欠身鞠躬。

“倒像是个法国人……”别尔利奥兹心里想。

“他是波兰人?……”流浪者心里想。

补充说一下,外国人一张嘴搭话时诗人就觉得他讨厌,而别尔利奥兹倒几乎喜欢上他了,也不是喜欢……怎么说呢……觉得他蛮有意思吧。

“可否让我坐下来?”外国人礼貌地问道。两位朋友不由自主朝两边挪挪身子,外国人灵巧地坐到他俩中间,马上加入了谈话。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您刚才是在说,世上本没有耶稣?”外国人用他左边那只绿眼睛望着别尔利奥兹,问道。

“是的,您没有听错,”别尔利奥兹谦恭地回答,“我正是这样说的。”

“啊,太有意思啦!”外国人大声说。

“他要搞什么名堂?”流浪者心想,不禁皱起了眉头。

“您是否同意对方的观点呢?”陌生人转向右边,问流浪者。

“百分百!”诗人肯定道,他喜欢修辞,用语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