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吾 都是衣冠禽兽(第3/5页)

然后天吾朗读带来的书。没有规定的书目,只是将当时正在看的书中恰好看到的部分读出声来。如果手头碰巧有一本电动割草机的使用说明书,大概也会读。天吾尽量用清晰的声音缓慢地朗读文章,好让人听清。这是他唯一留意的一点。

外面的闪电越来越强烈,片刻间,蓝色的光芒将道路照得一片通明,却听不见雷鸣。或许在打雷,可自己由于精神涣散的缘故,没有听见。道路上,雨水形成条条波纹,流淌不已。客人似乎踏着雨水络绎不绝地走进店里。

见同来的友人只顾盯着别人的脸看,心中颇觉诧异,可是从刚才起就连话也不说。四周吵吵嚷嚷,仿佛同席的客人从邻座从对面朝着这边挤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是有人在干咳,还是食物噎在了嗓子里,觉得声音好奇怪,那腔调吭哧吭哧的像狗一样。

忽然,一道猛烈的闪电亮起,蓝幽幽的光芒直射进屋里,照亮了店内土间里的人们。此时,仿佛屋顶炸裂一般,响起一声巨雷。悚然一惊站起来,土间里的客人一齐朝这边转过脸,那些面孔不知是狗还是狐狸,总之都是穿着西服的野兽,其中有些伸出长舌舔着嘴唇四周。

读到这里,天吾看了看父亲的脸,说:“完了。”作品至此结束。

没有反应。

“有什么感想吗?”

父亲仍然没有回应。

有时把当天早上写好的小说原稿读给他听,读完后用圆珠笔修改不满意的地方,再把改过的部分重念一遍。如果仍不满意,便再度动手修改,再读一遍。

“改过的地方好多了。”他说,仿佛在征求父亲的同意。但父亲当然不表明意见。既不说“的确好多了”,也不说“不对,还是原来的更好”,或者“两者没什么区别”。只是垂着眼睑,遮蔽着深陷的眼睛。就像沉沉地拉下卷帘门的不幸的房屋。

天吾不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大地舒展一下身体,走到窗前眺望外面的风景。阴天持续多日,有几天还下雨。午后绵绵不断的雨濡湿了防风松林,望上去阴暗而凝重。那天根本听不到波涛声,也没有风,唯有雨点从空中直直地落下。黑色的鸟儿成群地飞过雨帘。这些鸟儿心中也阴暗而潮湿。病房里也是湿乎乎的。枕头、书籍和桌子,所有的东西都含着湿气。然而与天候、湿气,风声和波涛声无关,父亲沉陷在连绵不断的昏睡中。麻痹仿佛是大慈大悲的袈裟,裹住他的全身。天吾休息一会儿又继续朗读。在这狭小潮湿的房间里,除此之外他一无所能。

读得厌倦了,天吾便沉默着坐在那里,望着父亲熟睡的身影,推测他的大脑中正在发生什么。在那里——在那铁砧般顽固的头盖骨内侧——究竟潜藏着什么形态的意识?还是那里已然空无一物了?就像被遗弃的房屋,家具一件不剩地运走,曾经住着的人们不留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即便如此,在那墙壁上、天花板上,肯定烙印着时时刻刻的记忆和情景。天长日久培育起来的东西,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吸进虚无。也许躺在这海滨疗养院简朴的病床上,父亲还在内心深处的空房间那寂静的黑暗中,被别人无法看见的情景与记忆重重环绕。

不久,面颊红红的年轻护士走来,冲着天吾嫣然一笑,然后给他父亲量体温,检查点滴的剩余量,确认积存的尿量。用圆珠笔在记录簿上写下一串数字。大概一切都是照章行事,举止纯熟利落。观察着这一连串动作,天吾想,在这小小的海滨疗养院里,照料着毫无治愈希望的痴呆老人,她们是以怎样的心情生活的呢?她看上去年轻而健康。浆得笔挺的白色制服下,乳房和腰身小巧紧实,却自有分量。光滑的脖颈上,汗毛闪着金色的光。胸前的塑料名牌上写着名字:安达。

究竟是什么将她送到了这由忘却和缓慢的死亡支配的偏远之处呢?天吾知道她是个能干勤勉的护士,年纪还轻,技术娴熟。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去其他种类的医疗现场工作。更有活力、更有趣的地方。可为什么偏偏选择如此寂寥的地方?天吾很想知道缘由和经过。如果询问,她肯定会坦率地回答。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天吾想,最好别和这种事情产生纠葛。无论怎么说,这里毕竟是猫城。他总有一天得乘上列车,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完成规定的工作后,护士收起记录簿,对天吾腼腆地微笑。

“没有什么变化。跟平时一样。”

“情况稳定。”天吾尽量用明朗的声音说道,“往好里说的话。”

她脸上浮出半是过意不去的微笑,稍稍歪了歪脑袋,视线投向他膝头合起来的书。“在给他读那本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