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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恐怖淡去,身体的颤抖却迟迟不退。我的皮肤表面如同地震后的水纹,久久地哆哆嗦嗦细颤不已。那细微的颤抖肉眼清晰可见。得怨那声尖叫,我想。未能成声的尖叫憋在体内,正是它让我的身体继续颤抖。

我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白兰地,感觉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滑向胃里,简直就像活物一般。

之后我忽然担心起孩子来。一想到孩子,心跳再度变得快而僵硬。我从沙发上起身,疾步走向孩子的卧室。孩子也和丈夫一样,酣然熟睡。一只手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横着伸出来。那张脸上看不到丝毫的不安。我替孩子整理好弄乱的被子。且不论粗暴摧残我的睡眠的东西是什么,总之它似乎只袭扰了我一个人。丈夫和孩子都没有感觉。

我回到起居室,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毫无睡意。

我也想过再喝一杯白兰地。温暖身子,镇定神经。想在口中再次品味那凛冽浓郁的香味。但稍稍犹豫之后决定不喝了。酒是许久未喝了,我不愿把醉意一直留到明天。我将白兰地收进橱柜,把酒杯拿到水龙头前洗净,然后从厨房的冰箱中拿出草莓吃了。

回过神,皮肤的颤抖已然平息。

那个黑衣老人到底是谁?我想。一个从未见过的老人。那身黑衣也很奇怪,就像一套合身的运动服,看去却又式样老旧。如同面具一般缺乏表情的脸。一眨不眨的充血的眼睛。而且,为什么那老人要往我的脚上浇水?

莫名其妙。关于老人关于水,我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的朋友遭遇梦魇,是借宿在未婚夫家中时。她刚入睡,一个五十来岁面色不悦的男人便出现了,对她说:你给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她在那过程中一动也不能动,同样大汗淋漓。当时她还以为那人一定是未婚夫过世的父亲的幽灵,是那位父亲命令自己滚出去。然而第二天问未婚夫要来父亲的照片一看,却是一张跟昨夜的男人截然不同的脸。她说,我大概是太紧张了,才会遭遇梦魇。

然而我一点也不紧张。这里是我的家,理应不会有任何东西在这里威吓我。为什么我非得在此时此地遭遇梦魇不可?

我摇摇头。别再胡思乱想啦,那不过是个逼真的梦。大概是不知不觉中疲劳积滞于体内的缘故。肯定怪前天那场网球。游过泳,在健身房里遇到朋友邀约,打得时间太长了点。之后半天都手脚乏力。

我吃完草莓,在沙发上躺下来,试着闭了会儿眼睛。

毫无睡意。

这可怎么办?我想。当真是连一丝一毫睡意也没有。

我心想,看书催眠吧。走进卧室,从书橱里挑了本小说。我是点亮了灯找书的,可丈夫却纹丝不动。我挑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我那时想读卷帙漫长的俄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我在许久以前曾经读过一遍,好像是高中时代。故事情节几乎全没记住。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开篇一段,以及最后主人公是卧轨自杀这一点。“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这就是开篇第一句。记得一开始有暗示女主人公在故事高潮自杀的场景。此外还有赛马的场面。呀,莫非那是另一部小说?

我回到沙发上打开书卷。像这样聚精会神地读书究竟多少年没有过了?我想。当然下午时间富余也会读上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但确切地说那不叫读书。尽管在看书,但我马上就会转念想起别的事情来。孩子,购物,或者是电冰箱出了问题,亲戚的婚礼该穿什么去好,再不就是一个月前父亲做了胃切除,诸如此类的事情浮上脑际,枝枝叶叶朝着四面八方纵横蔓延。待回过神来,唯有时间白白流逝不返,书页却几乎原封未动。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习惯了不读书的生活。认真想来,这很不可思议。从小时候起,读书就一直是我生活的中心。念小学时我便把图书馆的书读了个遍,零花钱差不多都用来买书了。省吃俭用,拿攒下的钱去买自己想看的书。无论初中还是高中,都找不到像我这样疯狂看书的人。我在五个兄弟姐妹里居中,父母两人都有工作,都是大忙人,家里根本没人在乎我,因此我能独自一人尽情看书。只要举行读书感想有奖征文,我一准投稿应征,目的就是赢取当奖品的购书券,基本每次都能获奖。大学时我进了英文系,成绩也很不错,毕业论文写的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得了最高分。教授问我愿不愿留下来读研究生,但说到底我并不是做学问的人,我自己也心知肚明。我只是喜爱读书,不适合做逻辑性的解析、学术性的探讨。就算我想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家里也没有那份经济上的余裕。倒不是说家里穷,只是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大学一毕业我就得离家自立,养活自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