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2/3页)

“其实我是想悠着点儿。当然,我可不该有怨言。”丈夫说。

是呀,我说。的确不该有怨言。为了开办这家诊所,我们不得不向银行借了超出预料的大宗贷款。牙医诊所需要巨额设备投资,加之竞争过于残酷,况且又不是诊所头一天开门患者第二天就会蜂拥而至。因没有患者光顾而关门大吉的牙科诊所不计其数。

诊所刚开张时,我们还很年轻,经济上也没有富余,又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没人知道我们能否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然而五年过去,我们好歹存活下来。不应该有怨言。贷款也还剩下将近三分之二没有还清。

“该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帅,患者才涌上门来吧。”我说。毫无新意的调侃。我这么说,就是因为他长得一点也不帅。毋宁说丈夫长着一张奇怪的脸。直至今日我仍不时念叨:我怎么会跟长着这张怪脸的男人结婚呢?分明有过几个长相更英俊的男朋友嘛。

他的长相之奇特,无法用语言巧加说明。绝对算不上帅气,也并非丑男,却又不是所谓有味道的面孔。老实说,只能用“奇怪”一词来表达。或者说“无从捉摸”的形容也许较为接近。但不仅如此。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某种使他的脸难以捉摸的要素。我觉得只要把握住它,恐怕就能理解那“奇怪”的全貌。但我做不到。有一次出于某种需要,我试图描绘他的面容,可是手握铅笔摊开画纸,却怎么也想不出丈夫的脸什么模样。这令我震惊。共同生活这么长时间,竟然想不出他长着怎样一张脸。当然面对面一看马上就能明白,也会浮上脑际。然而一旦要画下来,才知道自己原来几乎没有把握全貌。简直像行路时撞上看不见的墙壁,我不知所措。只能想出那是一张奇怪的脸。

这件事令我惶惶不安。

可是世人大多对他抱有好感,不必说,这对他那种职业至关重要。即便不当牙医,恐怕大致的职业他都能获得成功。似乎许多人与他见面交谈之后,不知不觉便会安心。他音色浑厚,谈吐温和。在邂逅丈夫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种类型的男人。我的女友们也个个对他满意。我当然喜欢他,甚至觉得爱他。但要准确表达,我觉得大概并非感到“满意”。

加上他能像个孩子般,非常自然地微微一笑。一般成年男子都不会那样笑。而且也许是理所当然,他有一口非常漂亮的牙齿。

“长得帅并不是我的罪过。”丈夫说完微微一笑。反反复复地,我们开着这样只适用于两人之间的无聊玩笑。但不妨说我们是仪式般说着这样的玩笑相互确认事实,确认我们坚持生存下来的事实。

他在早上八点十五分驾驶米色蓝鸟车出了公寓停车场。让孩子坐在邻座。孩子的小学就在去诊所的路上。“当心点。”我说。“没事。”他说。永远重复相同的台词。然而我不能不说。当心点,我说。丈夫便不得不这样回答:没事。他将海顿或莫扎特的磁带塞进车载音响里,口中哼唱着旋律,发动引擎。丈夫和孩子挥手道别,姿势相似得令人称奇:将脑袋歪至同一角度,手掌一同朝向这边微微左右挥动。简直像经人指导排练过一般。

我有辆自己专用的本田思迪二手车。颜色是蓝色。那是两年前一位女友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转让给我的。保险杠瘪下去,款式很旧,浑身锈迹斑斑。已经跑了差不多十五万公里。不时地,大概每个月一到两次吧,引擎会出毛病。怎么拧钥匙也发动不了。但还没到该送修理厂的程度。花上十来分钟安抚一通,引擎好歹发出轰隆隆的欢快声音发动起来。哎呀没办法,我想。不论什么东西什么人,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状态不佳的时候,或是发展不顺的情况。丈夫管我的车子叫“你的毛驴”。但不管别人怎么说,那都是我的专车。

我开着这辆思迪去超市购物。买完东西便动手扫除、洗衣,准备午餐。我尽量注意在上午麻利地活动身体,也尽力做好晚餐的准备。这么一来整个下午就变成自己的时间了。

丈夫十二点多回来吃午饭。他不喜欢在外面就餐,说是“又挤,又难吃,衣服还会沾上烟味”。哪怕赔上往返的时间,也喜欢回家来吃饭。但不管怎样,午餐我不做复杂的菜肴。如果有昨天的剩菜就用微波炉热一下,没有的话就用荞麦面对付。所以做饭做菜花不了多少时间。我也一样,比起孤零零地默默进食,当然是跟丈夫一起用餐更高兴。

更久以前,那时诊所开张还没多久,下午还没有预约一点钟的客人,这种时候,我们在午饭之后常常会上床。那是美妙绝伦的交欢。四周静谧无声,午后平和的阳光流溢在房间里。我们比现在更年轻,更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