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第2/5页)

兰斯又高又瘦,小臂晒得黝黑,上面肌肉厚实,青筋暴起,眉头上有道伤疤。每当无所事事时,他就像现在这样闲坐着,从一张低矮的扶手椅边上探过身子,耸起肩膀,两肘撑在他那硕大的膝盖上。他有个习惯动作,缓缓地合起他漂亮的双手,又缓缓地分开。这个动作是我从他祖先那里给他借来的。他常常神情凝重,全神贯注地想着什么,很不自在(大家有心事都会不自在,年轻人尤其如此)。然而,这副模样只是面具而已,要掩盖的是想要摆脱长期心情紧张的强烈愿望。他一般是不常露出笑容的,再说用“笑容”一词来形容他脸上突如其来的明显扭曲则过于平淡。他的笑容是突然闪现在嘴眼之间,双肩高耸,慢慢移动的双手合掌,停住不动,一个脚趾头轻轻跺了一下。他的父母待在屋里,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愚蠢无趣,他不知道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因为这是一座昏暗屋子里一次特殊离别前的尴尬时刻。

一个小时过去了。来人终于拿起放在地毯上的大礼帽,走了。兰斯一个人和父母待在家里,这样倒使得气氛更为紧张。伯克先生这个人,我记得明明白白。但伯克太太,不论我在艰难的回忆中陷得多深,都不能稍微真切一点地看清她。我知道她快活时的神情——闲聊,睫毛扑闪个不停——但这种神情对她儿子露出时刻没有对她丈夫的多。伯克先生人老心衰,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既要忍着自己可怕的痛苦,还得应付他太太造作的轻浮之风。比起自己身体上无计可施的全面崩溃,太太的轻浮作风更让他心烦。我描述不出伯克太太的相貌,这让我多少有点沮丧。我能想起的只是一片灯光洒在她薄雾般的一侧头发上,这一点我想我可能是受了现代摄影艺术技巧的潜移默化。我总觉得从前的写作比现在容易得多,因为那时人的想象力没有受到太多视觉辅助工具的束缚,就像开拓边疆的人们第一次看到沙漠里的巨大仙人掌,或第一次看到高原积雪时,头脑里不见得会出现轮胎公司的图片广告。

要说伯克先生的情况,我就不由自主地写起一个历史学老教授的种种特点来。有才气的中世纪研究家,白胡须,粉色的秃脑门,一身黑色西装,这在最南部某座阳光明媚的校园里算是有名景观。不过他与这个故事的唯一关联(除了与我的一位去世多年的大伯有些相似外)便是他的模样太过时了。如果一个人完全忠实于自己,像这样给穿戴举止赋予一种陈旧的色调,带上点压得皱巴巴,邋邋遢遢,灰扑扑的东西,在遥远的将来(正巧说的就是将来的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了。因为“不合适宜”、“跟不上时代”等迟早会是我们能想到的说法,我们可以用它去表达一些怪现象,这些现象不用多少研究就可以预见到。未来只不过是倒转过来的过时而已。

在那个破旧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兰斯讲着一些最近发生的事。他最近从安第斯山脉的一个荒凉地方——一处他一直在攀登的尚未命名的峰顶——带回了一对快成年的栗鼠——兔子般大小的啮齿动物(豪猪型亚目),毛茸茸的灰色外皮,长长的胡须,圆滚滚的屁股,花瓣般的耳朵。他把它们圈在室内的一个铁丝笼子里,给它们吃花生、米花和葡萄干,有时还会特别款待一下,放进一枝紫罗兰或紫菀花,希望它们能在秋天生出小栗鼠来。现在他反复叮嘱他母亲,要保证它们吃的东西松脆,住的笼子干燥,千万不要忘记每天给它们洗沙浴(细沙混着粉笔末),栗鼠可以在里面打滚嬉闹。说这些的时候,伯克先生点了一次烟斗,又点了一次,最后索性把烟斗放在了一边。他经常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料发出的响声和动静瞒不了任何人。他清清嗓子,背着手,踱到窗前,抿着嘴哼了一段不成调的曲子。好像这小声的哼哼驱赶着他一般,又哼着走出了起居室。不过他刚一走下台阶,就打了个可怕的寒战,赶紧放下了那副装出来的不拘小节的绅士风度。在卧室或浴室时,他会停下片刻,好像胆怯又孤独,要从怀里摸出一只酒瓶,抖抖索索地使劲喝上一口。之后他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满嘴酒气,一脸悲伤。

他一边扣纽扣,一边哼着小曲,平静地回到台阶上,台阶还是老样子。这样的情景如同几分钟前一般。兰斯走前检查了栗鼠笼子,智恩和智拉蹲坐着,各自捧着一枝花。关于这最后的时刻,我还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没有多说几句提醒他注意的话,比如“你确信没忘记带上洗好的丝绸衬衫?”或者“你还记得把那双新拖鞋放在哪里了吗?”兰斯要随身带走的东西已经集中起来放在了一个神秘的启程地点,这个地方连名字都不能提,绝对可怕。我们需要的东西他一概不需要。他走出屋子时空着手,也没戴帽子,漫不经心、轻松愉快地走向书报摊——或者走向壮观的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