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第2/3页)

所有的观众落座之后,乐队屏住气息,准备演奏。这时出了点事:宽阔的玫瑰色剧场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一片漆黑密密实实地压在我们头上,我只觉得如双目失明一般。黑暗中,周围的一切开始移动,恐慌哆哆嗦嗦地上升,融入女士们的尖叫声中。男士们大声叫大家保持冷静,女士们的喊声反而越发狂乱。我笑笑,和她说起话来,不过感觉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默默地扯紧我的袖口。当大厅再次亮灯后,我才发现她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我扶着她出了包厢。她摇摇头,抱歉地冲我笑笑,为自己像个小孩那样害怕而不好意思——可是紧接着泪水夺眶而出,求我带她回家。到了封闭的马车车厢里她才恢复了平静,将刚才擦拭汪汪泪眼的手绢展开捋平,开始解释说她一想到我明天要离开就不知有多么难过,还说刚才不出来的话,在歌剧院里扎在一堆陌生人中间度过我们的最后一晚会是多么大的错误啊。

十二小时后,我一个人坐在火车车厢里,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冬日天空。太阳小得像颗燃烧的眼睛,随着列车前行,白雪覆盖的原野一望无际,宛如一把展开的天鹅绒巨扇。第二天我抵达了那个陌生的异国城市,就在那里,我遭遇了人生中的最高恐惧。

从头说起吧,我一连三个晚上没睡好,到第四个晚上则彻夜未眠。近年来,我失去了孤身一人的习惯,所以这几个孤独的夜晚让我痛苦不堪,无法缓解。第一个晚上,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女孩:阳光洒满她的房间,她坐在床边,只穿了一条蕾丝睡裙,一个人笑啊,笑啊,止不住地笑。这个梦是在几个小时后偶然想起的,当时我正路过一家女式内衣店。想起来的那一刻,我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欢乐——蕾丝花边、朝后仰的头、笑声——现在,在我清醒的情况下,却如此恐怖。然而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蕾丝花边、朗朗笑声的梦现在变得如此令人不快,面目可憎。我有很多事要操心,烟也抽得多,所以我一直有意提醒自己要绝对保持清醒,严格控制自己的情绪。回到旅馆房间准备睡觉的时候,我总会故意吹个口哨或是哼哼两声,给自己壮胆。可是只要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声音,哪怕是夹克从椅背滑落到地板上,我都会吓一跳,简直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孩子。

到了第五天,一夜无眠后,我专门抽出时间去闲逛。真希望接下来的故事可以用斜体字来表述。不行,就是用斜体也不行:我需要一种全新的、独特的表述方式。连日的失眠让我的头脑空空如也,脑袋就像是玻璃做的,小腿有点抽筋,也像是玻璃做的一般。我一出旅馆——对呀,现在我想我终于找到恰当的词语了。我得赶紧写下来,免得又消失不见。我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突然看到了世界的真实模样。你明白,我们每每安慰自己说这个世界没有我们就无法存在,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我们自己存在,就是因为我们能对自己阐述这个世界。死亡、无尽的宇宙、银河系,所有这些都令人恐惧,原因恰恰是它们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好吧,话说回来——回到可怕的那一天。一夜无眠打垮了我,因为前一晚失眠的折磨,我偶然走进了一座城市的中心。看着眼前的房屋、树木、汽车和人群,我心里突然不愿意接受它们就是“房屋”、“树木”,等等——不愿意把它们与日常的人类生活联系起来。我与眼前这个世界的信息交流突然中断了,我是我,世界是它自己——一个没有感知的世界。我看清了万物的真正本质。我看房屋,房屋丧失了原有的意义——就是说,看见一所房屋我们自然会想到的一切,如某种建筑风格、屋内格局、难看的房子或者舒适的房子——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荒谬可笑的空壳。那个长久以来被人们重复无数次的最普通的词也是如此,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荒谬声音:房——房,屋——屋。树木和人群也同样如此。我还明白了一张张人脸的恐怖。人体的结构、不同性别,还有“腿”、“臂”、“衣服”等概念——一概废除了,我眼前剩下的只是一件东西 而已,甚至连生物都算不上,因为这也是个人类的概念——只不过是移动过去的一件东西 。我努力回忆小时候的一次经历,想借此解除我的恐惧,但没有成功。那是儿时的一场梦,醒来之后,脖子还枕在枕头上,抬起迷离睡眼一看,只见床头上方一张神秘莫测的脸朝我伸了过来,没有鼻子,一双章鱼眼下面是一把轻骑兵那样的黑胡须,额头上长满牙齿。我尖叫一声,坐了起来,那黑胡须突然变成了眉毛,整张脸变成了妈妈的模样。原来,我刚才看到的是她整张脸倒过来的样子,实属难得。